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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魯迅最欣賞《紅樓夢》什么
作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
最近,與《紅樓夢》相關(guān)的文物在國家博物館有為期三個月的展出,又一次在朋友圈引起了小小的激動。
靳尚誼布面油畫《魯迅》,中國美術(shù)館藏
《紅樓夢》的影響日益深廣,紅學地位在學術(shù)界逐漸確立,是和現(xiàn)代中國一大批頂尖學者如王國維、蔡元培、胡適、顧頡剛、俞平伯等參與其間分不開的。而魯迅雖不是紅學家,但他有關(guān)《紅樓夢》的各種真知灼見,也為紅學大廈的奠基提供了厚重的支撐,一些觀點至今仍在紅學界乃至整個學術(shù)界發(fā)生著深刻影響。
魯迅有關(guān)《紅樓夢》的論述涉及面很廣,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首先是小說史論,分別見于《中國小說史略》與《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之中。把《紅樓夢》放在中國整個小說發(fā)展史的過程中來理解分析,為該小說的正確定位,提出了諸多原創(chuàng)性的見解。
其次是專論,雖然只有一篇,即《<絳洞花主>小引》,但是影響很大,其中個別段落,連一些不專事研究的人也知道。當人們在論及《紅樓夢》的價值,或者泛泛討論文學作品的接受問題,常常會引用其中的一段,所謂“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等等?!督{洞花主》本是廈門大學陳夢韶根據(jù)《紅樓夢》改編的話劇本,其中寫到了社會中下層的交租人準備反抗賈府,把《紅樓夢》改編成了一部社會家庭問題劇。所以,魯迅就從接受角度提出了當時的各種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為這部社會劇的改編方式作了辯護。
第三是雜文中的引用。如《看書瑣記》《言論自由的界限》《論睜了眼看》《怎么寫》《<出關(guān)>的“關(guān)”》《上海文藝之一瞥》《讀書雜談》《宣傳與做戲》《<草鞋腳>小引》《“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等等,都曾從《紅樓夢》汲取了寫作的素材。這樣的引用,或者是即興式的一筆帶到,比如談到文學的階級性,就說賈府里的焦大,不會去愛林妹妹;或者是就小說中一點而談開去,比如還是從賈府的焦大說起,說他因為醉罵而被塞了滿嘴的馬糞,所以覺得賈府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盡管焦大醉罵是真心要賈府的好,并非為了打倒賈府??傊?,無論怎樣,其對《紅樓夢》取資之富,至少可以說明主客觀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從主觀上說,魯迅對《紅樓夢》相當熟悉,使得他總能從《紅樓夢》中左右逢源來取材,以增加其論述的深刻或者生動;另一方面,從客觀上說,《紅樓夢》自身的博大豐富,其所具有的傳統(tǒng)文化百科全書性質(zhì),蘊含了充足的、多樣化的資源可以被魯迅所利用。
但從林林總總的大量引用中,有一條主線若隱若現(xiàn),如草蛇灰線般貫穿在魯迅的各類論述中。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魯迅最贊賞《紅樓夢》求真的人生態(tài)度,這既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原則,并以這樣的態(tài)度和原則,把小說自身的價值、地位與傳統(tǒng)文學作了根本的區(qū)別。他所最為贊賞的這一層意思,集中體現(xiàn)在如下這段話中:
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俏恼碌撵届缓屠p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因為當時社會還是不幸者多,人生的悲劇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求真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是否敢于正視當時社會黑暗、正視人生悲劇的態(tài)度。也因為他贊賞這種向著真實,能夠正視現(xiàn)實黑暗和人生悲劇的態(tài)度,用魯迅一篇雜文的標題來說,是“睜了眼看”的,所以他對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有了基本的判斷,認為雖然有“蘭桂齊芳”家道復(fù)振的內(nèi)容,但畢竟保持了“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的總體上的悲劇化趨勢,還算符合前八十回基本立場的。而其他各種續(xù)作則不然,非得要編成一套大團圓結(jié)局的謊言。還用魯迅的話來說,這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后快”。魯迅甚至認為,用續(xù)作的大團圓來自欺欺人的,說明了一條道理:人與人差別,比類人猿和原人的差別還要大。
與痛恨《紅樓夢》各類續(xù)作的大團圓近似的是,魯迅也痛恨社會中的各種虛偽和裝腔。
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中他說: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愿意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么為什么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
由此他得出結(jié)論說,“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睋Q言之,《紅樓夢》作為一部小說的假,其實倒寫出了指向現(xiàn)實的真,所以,雖寫幻滅而尚能給人一點真實的信賴感。但那些以幻夢來自欺欺人者,當人們看出了其中的假時,那種幻滅感反而是無可救藥的。也基于這一點,有人曾把“香菱學詩”的片段視為是代表著《紅樓夢》的“詩與遠方”時,我認為恰恰是把話說反了,從小說的精神實質(zhì)來說,“香菱學詩”正是代表著詩的毀滅和遠方的消失。
魯迅激賞于《紅樓夢》的求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薛毅兄撰文《淺談李贄與魯迅》時,曾指出了魯迅很少談及李贄,只不過其文字的論戰(zhàn)性,其求真去偽的態(tài)度,卻又是和李贄息息相通的。而魯迅在論及《紅樓夢》時,他倒是從不吝嗇對小說求真精神和創(chuàng)作原則的贊賞的,從而清晰地凸現(xiàn)了魯迅評判人事把真?zhèn)巫鳛橐粋€首要標準的重要性,并以此來嚴格要求自己。這是理解《紅樓夢》的一把鑰匙,也是理解魯迅自身為人和作品的一個關(guān)鍵,甚至也是借助于魯迅論《紅樓夢》,從而成為迂回接近李贄、乃至拉近魯迅和李贄對話的一種特殊方式。(詹丹)
編輯:董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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