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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藝術和人生觀中的日本因緣
近代中國面臨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深刻轉型,在這個過程中,劇烈的政治和社會變化伴隨著各種思潮爭相涌現(xiàn),而傳統(tǒng)社會的讀書人轉變來的新知識階層更可以說是時代的弄潮兒。在這個群體中,豐子愷并非站在聚光燈下的一位,他與當時的趨新者不同,幾乎不對時局和世事發(fā)表看法,對現(xiàn)代的物質文化和生活方式也頗為疏離,但豐子愷也不是一位守舊者,他用白話創(chuàng)作散文,因以成名的漫畫也算風氣之先,為了進一步研習繪畫,還借款赴日本游學十月。在那段時間里豐子愷廣泛接觸到日本的文化名家,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這思想通過筆端描繪出來,展現(xiàn)了他對藝術和人生的一些根本看法。還是從他最有影響力的漫畫說起吧。
西洋畫與中國畫的優(yōu)劣——竹久夢二的啟發(fā)
筆者中學知道豐子愷是一位漫畫家時,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只覺他的漫畫和當代學生熟悉的漫畫毫不相似,但他以毛筆為工具畫漫畫的形式還是令我十分好奇。原來當時日本有一位專畫毛筆畫的畫家竹久夢二,豐子愷在游學日本期間一次逛舊書店時,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竹久夢二的畫集,立刻深深為之吸引,不僅因為“看見里面都是寥寥數(shù)筆的毛筆sketch(速寫)”,而且被竹久夢二畫中的意味和詩趣所打動。豐子愷贊揚竹久夢二的作品能夠融匯東西方繪畫的特點:“他的畫法,熔化東西洋畫法為一爐:構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形體是西洋的,筆法是東洋的?!?/p>
不過早年學畫的豐子愷對“東洋”的美術傳統(tǒng)頗有輕視,他就讀于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時,走的是通過臨摹和寫生學習西方繪畫的道路,還做過學校里主要研究西洋畫的“桐陰畫會”的負責人。那時的豐子愷竭力稱贊西畫“忠于寫實”,認為不合于自然實際的中國畫是荒唐的畫法,去日本游學參加的也是洋畫研究會,以“想窺見西洋畫的全豹”為目的。但在東京期間,他不僅接觸了西方最新的藝術作品和藝術潮流,也見證了日本畫自成一脈抗衡西洋畫的格局,豐子愷回憶這段時間時說自己“有時竊疑model和canvas(畫布)究竟是否達到畫家的唯一的途徑”,可以說這是他重新認識中國畫的開始。
竹久夢二作品中的意蘊和內涵打動了豐子愷,回國之后豐子愷即開始從事漫畫創(chuàng)作,他和竹久夢二一樣用毛筆繪畫,用簡單的內容表達豐富的意義和可以反復玩味的畫趣。同時,他也肯定中西繪畫有各自不同的特點,中國畫不重寫實的但追求神韻和意境,對繪畫內容的關注豐富了繪畫的意義,結合豐子愷的漫畫實踐來看,可以說他正是在自覺繼承和發(fā)揚這種中國畫的傳統(tǒng),他將中國和日本的美術稱為“東洋畫”,與“西洋畫”對立起來,這也明顯受到日本文化思潮的影響。近代以降西方各類文化傳入中國,引起不少人以西方為圭臬,鄙夷本土的文化傳統(tǒng),類似西方畫優(yōu)于中國畫的中西比較的論斷至今仍常為爭論的話題,豐子愷的轉變,對此應不無啟發(fā)。
機器對人的宰制——知我者唯夏目漱石
豐子愷將自己的漫畫題材分為古詩句、兒童相、社會相、自然相四類,其中描寫社會的主題因為常有諷刺效果,我們可以從中了解他對現(xiàn)實的觀察與態(tài)度。豐子愷有一幅漫畫《病車》,他自己解說此畫“畫著一輛汽車,機器損壞了,或者是油用完了,不能開走。全靠人力推挽,方能移動,題曰《病車》。它原來不止一日千里,人們看見它都要讓避的。如今因為失勢,一步也走不動,反靠人們去推動它”。
《病車》很能代表豐子愷對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他童年生活在東南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最初對現(xiàn)代物質文明是比較陌生的,聽了別人對火車的描述后,他的感受是“覺得可怕”,在多次坐火車之后,他發(fā)現(xiàn)火車不及步行或乘船那般充滿自由和享受。盡管現(xiàn)代物質文化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很多便利,但豐子愷認為機器也限制了人的精神世界,使生活的閑適和審美的情趣日益萎縮。從這一點來看,豐子愷對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機器文明的疏離,是源于他的人生態(tài)度。
擔憂機器文明對人心靈的宰制,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立場和豐子愷非常一致。夏目漱石有一部名為《旅宿》的小說,同樣寫到了火車,他說:“像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必S子愷在《塘棲》一文中引用了夏目漱石對火車的意見,評價道:“在二十世紀之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彼拖哪渴粯?,不喜火車時間和空間的嚴格約束,偏愛自由的行程和心靈的滿足,因此他“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實在并非頑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機器是現(xiàn)代化最顯著的標志之一,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而且重新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F(xiàn)代社會中人為機器所制,越來越失去自由意志和心靈的充實,夏目漱石毫不掩飾對現(xiàn)實社會的厭惡,向往超然世俗的生活態(tài)度,這影響到豐子愷的人生觀,影響豐子愷關注和思考作為人最寶貴的精神世界中的真善美,豐子愷寫道:“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器?!?/p>
苦悶的人生——與廚川白村的同歸殊途
現(xiàn)代社會的理性牢籠吞噬了現(xiàn)實壓抑與個人心靈自由產生的沖突,是豐子愷思考和觀察社會的出發(fā)點。他曾謂自己有二重人格,一方面是一個虛偽世俗的老人,一方面是一個天真率直的孩子,他說:“文藝批評家廚川白村君曾經(jīng)說過:文藝是苦悶的象征。文藝好比做夢,現(xiàn)實上的苦悶可在夢境中發(fā)泄。這話如果對,那么我的文章,正是我的二重人格的苦悶的象征?!?/p>
這位廚川白村是近代日本文藝理論家,他認為生命受到想實現(xiàn)欲望之力與反對之力的沖突,受到壓抑而產生的苦悶有了解脫的需要,成為文藝創(chuàng)造的動力,豐子愷幾乎是和魯迅同時著手翻譯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一書,他的“苦悶說”多次被豐子愷提及,豐子愷看到困在玻璃瓶里的蝌蚪,被從自然中關進了“商業(yè)大都市”中,概括“這是苦悶的象征,這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在分析莫泊桑的《項鏈》時豐子愷說:“……創(chuàng)作出這人間苦悶的象征的《Necklace》來?!彼L期生活的上??梢哉f是近代中國最發(fā)達的都市,因此他對現(xiàn)代物質文化下身體與心靈、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有切身感受。
然而和廚川白村不同的是,豐子愷沒有和他一樣走上一條激烈批判現(xiàn)實社會的道路,而是選擇藝術作為解脫“苦悶”的手段。他發(fā)揮廚川白村“文藝是苦悶的象征”的理論,就豐子愷自身的創(chuàng)作而言,贊美兒童是他漫畫和文章中又一重要主題,因為在豐子愷看來,兒童遠離成人世界的世俗和功利,他們的心靈世界更具有人性的真善美。豐子愷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理想生活寄托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他認為藝術可以使人的心靈絕緣于現(xiàn)實,強調“藝術教育的原理是人生不可少的安慰”,他批評當時人:“我看來中國一大部分的人,是科學所養(yǎng)成的機械人,他們以為世間只有科學是闡明宇宙的真相的,藝術沒有多大用途?!?/p>
以上我們通過豐子愷接受的三位近代日本文化名人的影響,勾勒出他在藝術和人生觀上的一些根本看法,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的反思。近代日本較早地全面接觸了西方文明,并且迅速開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因此日本的有識之士更早地感受到現(xiàn)代社會的弊端,對現(xiàn)代文明加以反思和批判。但這不意味著豐子愷的觀察和思考就是日本思想潮流的延續(xù),而是他在自身經(jīng)驗和中國近代社會變革的語境下,通過藝術表達和傳播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
實際上相比日本的文化名人,豐子愷的老師李叔同對他的影響可能更為深刻持久,作為研修佛法的弘一法師,李叔同的人格也會對豐子愷的心靈有重要的作用,這里無法贅言。另外豐子愷曾經(jīng)寫有文章紀念一位舊友,這位朋友在浙師讀書期間,行事按自己所愿,不服從學校的管理和規(guī)定,豐子愷寫道:“雖然仍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懼與服從的日月,然而一種對于世間的反感,對于人類的嫌惡,和對于生活的厭倦,在我胸中日益堆積起來了?!笨梢娯S子愷對心靈自由與現(xiàn)實生活矛盾的體悟,是個人經(jīng)驗到而有切身感受的。 只不過近代中國的變革引發(fā)的社會問題,更加彰顯了心靈自由在現(xiàn)實中的困境,這使豐子愷的藝術及人生觀具有批判現(xiàn)代社會及現(xiàn)代文明的意義。乍一看似乎豐子愷有了幾分“后現(xiàn)代”的意味,但我們仍然不宜將豐子愷歸入某一思想史的譜系中,豐子愷并非要為某一“派別”對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而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也不曾參與到近代思想學說、問題主義爭鳴的言論中心場域,他的作品只是忠實記錄了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察、感受和思考,宏大敘事不屬于豐子愷,這可能是他的作品仍能夠啟發(fā)沒有擺脫現(xiàn)代生活困境的我們的原因。
編輯:楊嵐
關鍵詞:豐子愷 日本 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