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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的《寒食帖》背后
蘇軾《寒食帖》局部
【含英咀華】
蘇東坡有《寒食雨》詩二首,因為手書墨跡存世,在書畫界通稱《寒食帖》,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是所有中國人引以為傲的國寶。每次展出,只聽到贊譽之聲四起,報章雜志連篇累牘報導,倒真是膾炙人口,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有時我就想,《寒食帖》對于中國文化傳承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其功偉且巨矣。聽說年輕一代除了知道好萊塢與迪士尼,欽仰梵·高的《向日葵》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之外,也知道蘇東坡創(chuàng)作了《寒食帖》,是文化瑰寶,要珍惜,要理解,要體會書法審美的境界,由此提升自己的文化素養(yǎng)。這就讓我感激涕零,想在家中設一神龕,請來蘇東坡的寶像,每日鮮花供養(yǎng),祈禱文化傳統(tǒng)得以永續(xù)。
東坡的《寒食帖》書法豪邁不羈,跌宕有致,如龍飛鳳翥,鯤鵬凌空,讓歷代書家贊嘆不已。黃庭堅在帖后有跋:“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董其昌也說:“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為甲觀。”主要是說,東坡書法的造詣不拘一格,大開大合,別具生面,為藝術傳統(tǒng)提供了不可磨滅的審美境界,打開了人們心靈翱翔的天地。看看帖中的“年”字、“中”字、“葦”字,尤其是“帋(紙)”字,信筆而書,飛揚跋扈,豪氣干云,真如杜甫感嘆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氣象:“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近來有人學寫行草,模仿東坡筆勢,故意拉長筆畫,絲毫不顧行氣開張的內(nèi)蘊,不啻丑女涂脂抹粉,東施效顰,令人失笑。
且不說《寒食帖》的書法藝術感染,讓我們想想墨跡背后這兩首詩的意蘊,探究一下東坡寫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不論是寫詩還是揮毫,形式與內(nèi)容都息息相關,思想與神韻結合,辭令與筆墨無違,才能出現(xiàn)“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的傳世杰作。書法墨跡也一樣,沒有內(nèi)里的意蘊,沒有在胸臆間郁積長久的感情,就噴薄不出興酣五岳的作品。
我們讀《寒食詩》二首,體會東坡落難的情景,不禁感到凄然,深為東坡經(jīng)歷的人生困境嘆息。這兩首詩寫他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幾乎因文字獄喪命之后,遭貶到黃州,又經(jīng)歷了三個年頭的苦難實況。第一首:“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第二首:“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東坡貶到黃州遭難,至此經(jīng)歷了三個寒食節(jié),而今年又遭到雨澇,春寒料峭,猶如秋寒一般蕭瑟。朝廷似乎不再關心他的死活,讓他流落江湖,復起無望,心情自然低落到極點,又碰上了連綿兩個月不停的春雨。第二首詩最令后代詩評家傷神不已,因為東坡寫出了生活的艱難窘迫,窮困潦倒的情景歷歷在目,已是窮途末路。江水泛濫,雨澇不止,大有淹沒小屋之勢,身家性命都受到威脅,好像身處濛濛水云之中的孤舟。破灶起不了火,三餐不繼,這時看到烏鴉叼銜了燒剩的紙錢,才想到已是寒食節(jié)了。更由此想到忠心耿耿的介之推,下場是燒死在綿山之上,想到阮籍在窮途末路之際,只能對著空山大哭。自己貶謫在黃州,遠離家鄉(xiāng)與朝廷,就像再也點燃不了的死灰,恐怕是要埋骨在異鄉(xiāng)了。
就在寒食雨肆虐,讓蘇東坡經(jīng)歷了生命低谷的時候,有人伸出了援手。黃州的地方領導徐大受(君猷)給他帶來了清明的新火,提供了生活所需,幫著他渡過了難關。我們沒有確實的文獻資料,無法知道徐太守帶來了什么日用所需。但從他們過去交往頻繁,親密無間,還有東坡寫詩嘲弄徐太守喝酒本領太差,可以相互調(diào)笑的關系來推想,徐太守一定帶來了充足的補給,米面雜糧、魚肉菜蔬不說,還一定攜來可以寬慰東坡的好酒。蘇東坡《寒食雨》剛訴完苦,就有徐太守前來慰問,讓他恢復了樂觀詼諧的人生態(tài)度,寫了一首《徐使君分新火》,以自嘲的方式,展示了心境變化:“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溝中枯木應笑人,鉆斫不然(燃)誰似我。黃州使君憐久病,分我五更紅一朵。從來破釜躍江魚,只有清詩嘲飯顆。起攜蠟炬繞空室,欲事烹煎無一可。為公分作無盡燈,照破十方昏暗鎖。”
這里寫的情景是寒食到清明這兩天的變化。寒食節(jié)照例要禁火三日,到清明之后再鉆燧取火,稱為“改火”。蘇東坡顯然沒有燧人氏的本領,自己鉆不出火來,又遇上大雨成災,只好餓著肚子寫詩。“只有清詩嘲飯顆”,來自李白《戲贈杜甫》一詩的典故:“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好友徐太守帶著新火來探望,東坡在空宅中繞了一圈,也找不出可以饋享的食物以娛嘉賓,只好自己打趣,說要把徐大受帶來的新火,像佛家智慧一樣,分成無窮無盡的燈火,照亮大千世界。
東坡這里化用了佛家的典故,贊頌徐太守帶來了光明,照亮了他與世界的前途。查慎行《蘇詩補注》卷二十一引《傳燈錄》,說典故來自神光法師告訴唐明皇的話:“論明則照耀十方。”解釋“昏暗”一詞,則引《瑜伽師地論》:“日月星光及火珠燈炬等光,皆能破除昏暗,是名外光明。”其實,查慎行的注解說得不明不白,沒把“外光明”典出《瑜伽師地論》的“明有三種”說清楚,而“外光明”主要是破除黑暗,是“治暗光明”。此外,還有“法光明”:“謂隨其所聞之法,觀察修習,皆依法則,因此明心見性,破除愚癡之暗,顯發(fā)本覺妙明,是名法光明。”第三則是“身光明”:“謂諸佛菩薩二乘及諸天等,身皆有光,亦能破暗,是名身光明。”徐太守伸出援手,救助遭難于寒食雨的東坡,帶來了救援物資,帶來了改火的光明,不啻救苦救難的菩薩降臨,引起了東坡的詩興,闡發(fā)他在黃州潛心佛經(jīng)的感念。
關于東坡與徐太守的交往,留下的信息實在不少,這里可以舉一段趣聞說說。東坡住在黃州江邊臨皋,時常和朋友飲酒,曾寫過一首《臨江仙·夜歸臨皋》:“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顯示的是身陷困境,在夜闌人靜之時,對人生處境有了新的體會,像一葉扁舟,飄逝于無邊無際的江海,平靜而且曠達。
《避暑錄話》卷上,記東坡在黃州的生活,說“與數(shù)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者,與客大歌數(shù)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辭,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東坡飲酒醉歸,寫了一首瀟灑放達的詩歌,大談遠離喧囂紅塵,忘卻世上的蠅營狗茍,引起人們訛傳,以為他掛冠江邊,學范蠡遨游五湖四海去了。監(jiān)管他的徐太守被嚇得不輕,以為東坡擅離黃州,成了逃犯,趕緊到他住處查訪,誰知他沉睡正酣,“鼻鼾如雷”,還沒起床呢。
東坡在黃州生活得隨性,有時也讓關心他的徐太守擔驚受怕。
編輯:楊嵐
關鍵詞:東坡 黃州 寒食帖 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