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天才

十八歲什么概念？按照現(xiàn)代慣例，就是成年了，可以抽煙、買酒、駕車、搬出去、自己活。在不少國家，十八歲是婚姻的法定年齡，在中國，則是考大學(xué)的坎兒。鄉(xiāng)下呢，多少十八的孩子早已出來打工，養(yǎng)家糊口了。

但是所有成人說起十八歲，都有個意思，就是，你還小。我現(xiàn)在看見高中生大學(xué)生，隨口稱“孩子”，但我知道，這稱呼有問題。

現(xiàn)代人在一切領(lǐng)域劃分成人與兒童，漫長的古代，人類對“孩子”的概念，完全不同。那時成人帶著孩子做幾乎所有事，不區(qū)隔。

十八歲的古人開始做爹媽，余風(fēng)延續(xù)到現(xiàn)代。我在江西插隊時，村里十幾歲的孩子都有老公老婆，早早就是勞動力。美國鄉(xiāng)下，許多孩子對父親直呼其名，跟兄弟似的。

管你儒家不儒家，成人和孩子的這種關(guān)系，是人類的大傳統(tǒng)。

打仗不必說了。古人的兵將多數(shù)是“孩子”，霍去病平定匈奴時，二十出頭，想必十幾歲就是熟練的殺手。清代剿滅太平天國，好不容易抓到兩個殺人如麻的首領(lǐng)，不過二十郎當，不知死，不怕死，殺頭前坐在地上，談笑吃喝。

古代沒有現(xiàn)代這種大中小學(xué)，更沒有藝術(shù)學(xué)院，可是孩子們十二三歲就學(xué)門手藝，優(yōu)異者，十五六歲獨當一面，接活兒了。全部美術(shù)史工藝史的大部分杰作、工程，是年輕人做的，當然，有老師傅帶著，盯著，統(tǒng)領(lǐng)著。

不少考究的工藝，只雇童子，過十四歲就不要了，因為心不靜，心不純了。聽過教堂的唱詩班嗎？那種全神貫注，那種精密和神圣，是少年兒童最最珍貴的一切，

過了十八歲，就轉(zhuǎn)向智力，好比花謝了，開始結(jié)果子。

所以不要小看十八歲。十八歲的家伙是個天才，事情就可怕了。

繪畫、音樂、文學(xué)，幾十幾百年，忽然就降生這么一位。魏晉唐宋的少年，隨口賦詩，沒人吃驚，才會出曹植、李賀，法國的蘭波（ArthurRimbaud）， 十 九 歲 就 不 作 詩 啦。 莫 扎 特（WolfgangAmadeus Mozart）、圣 桑（Saint-Sa?ns）， 身 子 還 沒 發(fā) 育， 就寫 四 重 奏 和 交 響 樂。

米 開 朗 基羅（Michelangelo） 雕 刻《 哀 悼 基 督 》（Pietà）， 二 十 三 歲， 雕 刻《 大 衛(wèi) 》（David），二十六歲，你看看他十五六歲的活兒，就不會驚訝。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二十三歲畫《但丁之舟》（The Barque ofDante），畢加索（Pablo Picasso）二十歲前后的玫瑰色時期，是他最妙的一段，你看看他們十來歲的畫，都不會驚訝。

少年，是拿著生命力和感覺做事情

現(xiàn)在可以回到王希孟了。可惜除了以上這段題識，關(guān)于王希孟的史料，幾乎沒有。他才分高，無疑，但能十八歲畫成這等境界嗎？信不信由你。

繪畫是手繪的，手藝第一。手藝之上，又是眼光第一。眼光，一是指觀察之眼，一是指一邊畫著，一邊如何判斷自己的手藝。后者仍屬技藝，包含經(jīng)驗，宮廷畫師有得是這樣的一流高手；前者，那是要看天分了。

同一片山水，天才所見、庸才所見，出來不同的畫格與畫境。前幾年我在臺北美術(shù)館看到一幅日據(jù)時代臺灣畫家的大幅水彩風(fēng)景畫，每片樹葉，每根草，遠遠近近，大小粗細，全都畫出來，好看極了，一點不繁亂，不枝蔓，生氣勃勃，有種天然的均衡感，好比自然本身，我一查，作者當年十八歲。

十八歲的感知系統(tǒng)，是全息的，好比嶄新的電腦，搜索功能，下載功能，反應(yīng)功能，綽綽有余，靈極了。你留心小孩子看世界，盡是大人不注意的細節(jié)，少年看世界，簡直渾身攝像頭，年輕新手畫畫，興致勃然，只要技藝在手，一半是逞能的快感，一半是他對眼前的世界太好奇，太動心，太熱愛。

思想、寄托、寓意、境界，不是少年人的事情。所謂虛實、提煉、滋味、風(fēng)格，是成年畫家的智力意圖和精神追求，是一種所謂文化上的自我驅(qū)策與自我錘煉，少年，則是拿著生命力和感覺做事情。

整體看，隋唐的繪畫，加上東晉顧愷之畫中的山水畫萌芽，可以說，就是中國山水的童年期，早期文藝復(fù)興繪畫的意思，神似隋唐，一股子少年的稚氣、秀氣、靈氣、英氣。

五代北宋的山水，格局擴大，氣勢雄渾，用墨趨于老熟，隋唐山水畫這位少年，漸漸長大了，但是宮廷仍然熱衷青綠山水，青綠山水的源頭與畫脈，起自隋唐，延綿數(shù)百年，忽然遇到十八歲的王希孟，又少年了一下子，出人意表，光華燦爛。

現(xiàn)在這幅絹本手卷老舊昏暗，憔悴了，逾千年前剛畫好時，想一想吧，那是金碧輝煌，簡直奇跡，難怪宋徽宗嘉賞，宋徽宗自己是個高明的畫家，他知道，他畫不出《千里江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