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dāng)過15年的國務(wù)院宗教事務(wù)局局長，與時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交往甚多，和大家一起尊他為“樸老”。

作者（前排左三）與趙樸初（前排左二）

春節(jié)休閑，靜心讀書，腦海里就總有樸老的身影在閃爍。樸老雖已遠去，音容笑貌宛在，哲人風(fēng)范長存。

記得他給人題字時，常蓋上一方“無盡意”章，他的書齋取名“無盡意齋”，自稱“無盡意居士”。樸老不老，其意無盡。

我請教樸老，何為“無盡意”？樸老說，《無盡意菩薩經(jīng)》講“行愿，意無盡”，乃慈悲無盡，行愿無盡，智慧無盡。樸老借以表明對祖國無限熱愛，為人民、為佛教報恩無盡、奉獻無盡的赤子情懷。他又說，蘇東坡有“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的佳句，詩人已頓悟宇宙無窮盡而人生有限的道理，所以面對艱難困苦也能豁達樂觀、隨遇而安，“無窮境”是孜孜以求、不改抱負，無私、無我、無執(zhí)的境界。這大概是樸老關(guān)于“無盡意”出處的又一注解。樸老還說：“我們都是一滴水，只要盡力而為，滴水可奔入大海，永不干涸。唯有身歸大海，滴水方得功德圓滿。”這應(yīng)是“無盡意”內(nèi)涵的說明。滴水的“無盡意”來自大海、歸于大海，樸老的“圓滿功德”也來自和歸于他衷心熱愛、終生奉獻的祖國、人民和佛教事業(yè)。樸老詩云：“信知此土有深緣，圣教三車獨得全。誓續(xù)慧燈無盡際，時輪再轉(zhuǎn)兩千年?！睂⒎鸾痰摹盎蹮簟睙o盡際地延續(xù)下去，這應(yīng)是“無盡意”外延的擴展。

為此，樸老一生提倡和踐行“人間佛教”，知恩報恩、護國利民，以戒為師、師表人天，慈悲濟世、甘于奉獻，以和為尚、“六和”為敬。

誦讀樸老留下的遺囑，也感到樸老在傾訴其執(zhí)著的“無盡意”之情：“生固欣然，死亦無憾?；溥€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fēng)，不勞尋覓?！睒憷洗蟾攀且嬖V我們，他已經(jīng)走了，誰還在那里感嘆“安息”、思念不已呢？明月清風(fēng)意無盡，不勞尋覓事無窮啊。雖已到“了脫生死”的境界，但他畢生無限熱愛祖國的志愿，為人民、為佛教奮斗不息、奉獻不止的事業(yè)，定會后繼有人，薪火相傳。

記得20多年前，春節(jié)剛過，宗教界的領(lǐng)袖們云集海南三亞，研討“宗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yīng)”問題。會余，我陪同樸老游覽亞龍灣。晴空萬里，碧海連天，鳥語花香，春風(fēng)撲面。更奇的是腳下沙灘雪白，頭上鴻雁翻飛。大家都輪著要跟樸老合影留念。我笑道：“樸老，您就站定別動吧，大家想要您像這大海，像這鴻雁，作個背景呢?！睒憷闲Υ穑骸疤ど吵孔鱽嘄堄?，鴻爪倘能留？”

入夜，樸老給我們說起黎族美麗的民間傳說故事：有一少年，自五指山追逐一鹿至海邊，張弓欲射，鹿回頭，化為美女，少年愛之，遂為夫妻。樸老興致很高，又連夜登至山頂看“鹿回頭”石雕并觀三亞夜景。山上山下，燈火閃爍。我看樸老似若有所思，就說，請您老留下一首詞，給這美景增添文化內(nèi)涵啊。樸老點頭不語。

第二天，一首《訴衷情》已躍然紙上：

踏沙晨作亞龍游，

鴻爪倘能留。

登高夜望奇甸，

美景不勝收。

燈萬點，

相輝映，

似川流。

不須逐鹿，

山也回頭，

海也回頭。

詞中“奇甸”，是古人對海南島的稱謂。我問樸老，這首詞情深意切，內(nèi)涵豐富，有何“禪意”？樸老沉思片刻說，唐代的鑒真大師東渡日本，曾在三亞躲避臺風(fēng)，他把一生都奉獻給日本人民了。但后來日本侵略中國，侵略者以鑒真為例，禮請弘一大師赴日。弘一大師憤言：“當(dāng)年海水是藍的，現(xiàn)在被你們?nèi)炯t了！”是啊，那時是山在流淚，海在流血啊。今天血雨腥風(fēng)雖然早已過去，我們要憶念先德，不忘歷史，開辟未來。佛教可以為中日人民世代友好多作貢獻，可以叫“山也回頭，海也回頭”！

樸老詩詞的“無盡意”，令人念念不忘。2016年12月22日，我以中日友好21世紀委員會中方委員的身份，在日本奈良舉行的“鑒真精神與中日文化交流研討會”上發(fā)表題為《畢竟一衣帶水，總有鑒真精神》的主旨演講。想起當(dāng)年樸老的“無盡意”，就有很多話要說了。我說，中國和日本，是一衣帶水的近鄰，在地緣環(huán)境上隔海相望、在佛教信仰上一脈相承、在文化習(xí)俗上同多異少。正因一衣帶水，常有走動、交流、親近，成就了長期以來中日關(guān)系史上一段段友好往來的佳話；也因一衣帶水，時有猜忌、摩擦、沖突，尤其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侵華戰(zhàn)爭，給兩國人民帶來了一段慘痛、不幸的歷史，近年來兩國關(guān)系又呈現(xiàn)諸多隔閡和麻煩。中日關(guān)系如何走出困境？大家都感到困惑；畢竟一衣帶水，總有和平、友好、合作，總有同一縷春風(fēng)同時吹綠大洋彼岸，總有同一域海水不分國界來回流動。鄰居可以選擇，鄰國不能選擇?！暗虏还拢赜朽彙?。只要中日兩國人民真誠友好、以德為鄰，就一定能實現(xiàn)世代友好。鑒真精神就是中日之間還在吹拂的“一縷春風(fēng)”，就是促進中日重修舊好的“一域海水”。每逢中日關(guān)系遇到困難時，文化的力量、民間的力量就會站出來，潛移默化、持續(xù)不斷地努力。今天兩國的佛教交流，是千百年前交往的延續(xù)，是代代相傳而來的友誼的發(fā)展與繼承。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也正在為后人的交流埋下取蔭之樹的種子。讓我們記住趙樸老的話，憶念先德，不忘歷史，開辟未來！

一提樸老，在場的日本人都肅然起敬。一提他的話，大家也都點頭稱是。

樸老走了，他的事業(yè)和精神，他的人格和風(fēng)范，他的音容和笑貌，不勞尋覓，就在廣大佛教徒心中。燈萬點，相輝映，似川流。

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尊重和理解佛教信仰者“乘愿再來”的信念。我想，只要中日兩國乃至國際社會還需要殫精竭慮致力和平事業(yè)的奉獻者，那么，就會山也回頭，海也回頭，千年前的鑒真，當(dāng)代的樸老，都會“乘愿再來”。

無盡意，無盡意，說不盡的趙樸初，說不盡的思與念……

（作者系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xué)習(xí)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