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蘭盛開在靜悄悄的崖畔，水柳生長在藍幽幽的河腰。清清的富水河，是幕阜山兒女們的母親河，無論春夏與秋冬，都會穿過淡淡的雨霧和冷冽的風雪，從山澗深處流淌出來，彎彎曲曲，繞過一個個像水車輪子一般大小的村子，滋潤著兩岸的人畜、莊稼與草木……

早春時節(jié)，在滿山鷓鴣、竹雞和布谷鳥的啼喚聲中，我回到久別的幕阜山區(qū)，來參加過去的一位老房東家的細妹子的婚禮。

徐魯

20多年前，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鄂南Y縣人民文化館工作過多年。這是一個邊區(qū)小縣城，在地理上屬于幕阜山脈。我當時的工作，就是深入幕阜山的窮鄉(xiāng)僻壤中去搜集民間故事、歌謠和采茶戲唱本，也給一些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和鄉(xiāng)村小劇團修改戲本，做一些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輔導。這種身份當時叫“文化輔導干部”。

說起那時候的縣文化館，條件雖然簡陋，卻也其樂融融。一個小小的院子里，住的全是“文化人”，搞民間文學、民間音樂的，唱采茶戲的，搜集民間手工布貼畫的，八仙過海，各有專長。

那時候經(jīng)常要下鄉(xiāng)做文化輔導。幾乎每天大清早，老館長就會站在院子中間，像生產(chǎn)隊出工一樣吹哨子集合，然后分配任務。

館里那些破舊的房子，全都是只隔形不隔音，各家各戶聲氣相通，一家的事兒，幾乎就是公共的事兒；一家來了客人，幾乎就是全館里來了客人。當然，飲食男女，偶爾發(fā)生一點私情，也毫無隱秘性可言，大家都會看在眼里，取笑一番罷了。

記得有天早晨，老館長吹了好幾遍哨子，大家都集合在院子里了，就是不見副館長李樹出來。老館長只好破著嗓子對著李樹住的那棟宿舍喊叫：“李樹———李樹———死哪兒去了？要出發(fā)了！李樹——”

“來啦———馬上起來啦———”李樹大聲應道。

聽聲音顯然還在懵懂的睡夢中。奇怪的是，他的應答聲不是從自己宿舍那邊傳出來的，而是從一個采茶戲女演員的宿舍里傳出的。

站在院子里的人們心知肚明，不禁哄堂大笑起來。

“你狗日的快點兒，都等著你哪！李樹———李樹——”

李樹這時估計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應答得不是地方，所以，任老館長喊破了嗓子，再也不出聲了。

最后，李樹磨蹭不過去了，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紅著臉從那個女演員的宿舍里走了出來……

那時候經(jīng)常帶我進山的，是一個在幕阜山區(qū)長大的細妹子，叫肖冬云。冬云還不到20歲，看上去還像個女中學生。

她是采茶戲輔導組的，平時也很少住在文化館里。我是民間文學整理組的，大概是館長覺得我有點“文才”，可以幫冬云修改修改采茶戲本，所以就把我分配到她手上，讓她帶著我進山。

“徐哥，這個月我住在潘橋和木港一帶，你去不去？”

“那還用說？去！潘橋鄉(xiāng)我還從來沒去過?！?/p>

“那里可苦煞了，你受不受得??？那里也不通車，要回到鎮(zhèn)上，全靠步行咯！”

“有你小肖在，我還怕餓死呀？放心吧，我沒那么嬌貴的，也迷不了路的?！?/p>

于是，我就打起背包，背起軍用水壺，背包上還插著一把碩大的黃色油紙傘，跟著肖冬云出發(fā)了。

那時候大家都是那么年輕，又都是單身，沒有任何牽掛，有的是熱情和力量，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當時，有一些偏遠的小山村還沒有通上電，需要走夜路時，房東老鄉(xiāng)就會舉著松明子火把或點上“罩子燈”，給我和冬云引路和照明。

翻山越嶺走累了，呼嘯的山風為我們擦拭汗水。饑了餓了，走進任何一戶人家，都能吃到熱騰騰的、散發(fā)著柴禾氣息的鍋巴飯和老臘肉，渴了就猛喝一頓山泉水。

幕阜山區(qū)到處是高大的楠竹林和青翠的茶山、茶園，山鄉(xiāng)兒女在采茶、栽秧的勞動中，喜歡唱山歌和田歌自娛自樂，彼此唱和，漸漸演化成了“采茶戲”。

茶林深處，你唱我應，山歌互答。這是一種清新、樸素的勞動之歌和鄉(xiāng)土之歌，唱本和曲調(diào)里，都散發(fā)著山茶花和泥土的芬芳，表達著山鄉(xiāng)兒女們詼諧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情怡怡的美好心地。

最早的采茶戲只有生、旦、丑三個角色，也稱“三小戲”，以唱為主，輔以簡單的插科打諢式的道白，小戲的基調(diào)是抒情、清新和快樂的。后來有了職業(yè)藝人加入，專門的采茶戲班子開始形成，而且漸漸有了完整的戲本、唱腔和表演程式，采茶戲也從茶鄉(xiāng)村野走進了縣城舞臺，也有了正式的采茶劇團。

冬云年齡雖小，卻是采茶戲的“行家”。她也特別愿意和我“搭檔”，平常下鄉(xiāng)住隊采風，總是喜歡帶上我。在幕阜山民間民俗文化這個領(lǐng)域，她是我真正的老師。

幕阜山區(qū)里有她很多“老堡壘戶”，她吃的也是“百家飯”，無論走到哪個村子灣子里，都有地方住下。幾年來她獨當一面，從這村到那村，足跡踏遍了山山嶺嶺，為一些鄉(xiāng)村小劇團排練上演了《杏兒記》、《大夫斷案》、《狀元和乞丐》、《白羅衫》、《玉堂春》等十幾出采茶戲。逢上春節(jié)、三月三、端陽、六月六、中秋等節(jié)日，小劇團的鑼鼓一響，頃刻間傳遍山山嶺嶺。年輕后生們興高采烈，婆婆爹爹們也歡天喜地，牽孫抱凳，相攜出門。只要小劇團一來，再偏遠再寂寞的村子，也頓時紅火和“鬧熱”了許多。（這里把“熱鬧”說成是“鬧熱”。）

木港鄉(xiāng)里有個小村叫辛田畹，辛田畹的阿通伯，就是冬云和我的一個“老堡壘戶”。我們每次到這一帶做輔導，都住在這位老房東家里。阿通伯和阿通嬸家里有三個女兒，最小的細妹子叫杏兒，那時杏兒還是個小丫丫。

現(xiàn)在，杏兒長大了，已到出嫁年齡了。我這次回幕阜山，就是因為接到了阿通伯、阿通嬸托人送來的杏兒的喜帖。

好多年沒有看見他們一家人了，說實在的，真有點想念他們哪！

當然，在心里，我更想念的一個人就是肖冬云。

（未完待續(xù)）

（本文作者系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省中華文化促進會《文化湖北》主編、北京“冰心獎”評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