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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獻之書法之憾事:非高雅后回歸媚趣之真平和
原標題:王獻之書法之憾事
對某一書法家時貶時褒、貶褒同存,是書法審美正?,F象,但如王獻之這樣時而被貶下溝潭時而被褒上云端者卻不多見。南朝袁昂《古今書評》說其“如河洛間少年,雖皆荒悅,而舉體蹉跎,殊不可耐” ,唐竇臮在《述書賦》說其“態(tài)遺妍而多狀,勢由已而靡罄。天假神憑,造化莫竟。象賢雖乏乎百中,偏悟何慚乎圣” ,皆是比較典型的貶褒評價。如果對貶低類評價進行分析,便會發(fā)現,這其中不僅涉及到書法風格,而且更多涉及到王獻之所處時代的特殊境遇與審美思潮。
晉士人心態(tài),非進退自如之真性情
晉政局多變,社會水深火熱,“狂放”“歸隱”成為士人由衷心儀和普遍崇尚。但與前朝相比,晉士人心態(tài)特別迷茫、糾結,顯得十分莽撞。任情縱性、追求自由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露出端倪,如孩童般率真與坦誠展示在世人面前, 《莊子》倡導一切生命之外仁義道德、聲色犬馬都是束縛情感之名韁利鎖,是“駢拇” ,“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就是說,人要不屈從于外物、不茍且于環(huán)境,內心世界要舒適自如暢然歡快?!秴问洗呵铩分姓f:“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 ”說明人的欲望乃天之所生,不能不追求,但不能被欲望所奴役、操縱,人要在情與欲中找出一個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就是有益于人的生命與自由。
晉士人于此則明顯少了冷靜和洞徹,似少年般散野和青壯年般剛烈,在世事變幻無常面前,所謂個性張揚未免過于失序,在朝不保夕命運軛下,所謂性情釋放也未免過于極端。就“歸隱”而言,同樣劍走偏鋒,槌敲邊鼓,王羲之、衛(wèi)瓘、王珣、成公綏、索靖、謝安、王徽之、王薈、孔琳之、羊欣、王僧虔、薄紹之、鄭道昭、王慈等,都有著或仕或隱經歷,但他們都將仕與隱截然分開甚或沖突,并沒有從容游移于入世與出塵之間,更多程度上“歸隱”僅是無法逃脫又無可奈何的一種排遣,甚或有著矯飾成分。
王獻之雖然仕途通達,但身處其時耳濡目染,稟賦和操守相當怪異,史書多有記載—— 《晉書》說他“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 ,說他夜臥齋中,適有偷人入室盜物,竟然回答:“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 ”他佯狂無止, 《世說新語校箋》記:“王獻之性甚整峻,不交非類。 ” 《世說新語》也說他:“王令詣謝公,值習鑿齒已在坐,當與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與對榻。去后,語胡兒曰‘子敬實自清立,但人為而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 。 ”還記載他曾經路過友人私宅,擅自闖入并對其家什指手畫腳大加評論,被趕出門外時仍“怡然不屑” 。顯然,這種刻意標新立異之舉止、言行和風度,與真正意義上崇尚自然、抒懷暢情尚有縫隙,這就在源頭上決定王獻之書法,不會有清新雅致之思和駿逸含蓄之美。
鴨頭丸帖 王獻之 晉
藝術審美,非理性感悟之真透徹
如果秦漢藝術審美重實象趨向拙樸,那么魏晉則重意念趨向玄妙,玄妙亦即“玄學” ,是一種崇尚老莊的審美思潮,專門研究既幽深又玄遠之學問,倡導遠離具體事物,抬高意念作用,將審美主體由實物膜拜轉向自我內心觀照;倡導回避社會生活,厭惡禮樂教化,凸顯個體作用與存在;倡導輕視實際行動,重視人格操守,醉心于華而不實、滔滔不絕的口頭論辯。應該說,這種思潮是士人為沖破漢代儒家學說而作出的哲學反思,在為士人重構精神家園方面有著積極作用,其對書法藝術影響也十分巨大—— “意象”開始成為書法審美重要載體,書法家心態(tài)走進書法審美最前沿;書法家才性、道德、操守、風度、襟抱在書法藝術中獲得審美認知,“神采”“氣韻”成為書法新追求;在抒發(fā)性靈前提下,開始追求“行云流水”“隨物賦形”藝術效果,著力營造蘊藉透徹的書法新境界。
但是,以老莊獨大來闡明事理,以排斥儒家來巧言令色,本身只能成為吉光片羽、掛一漏萬式表達,哲學基礎乃至體系并不周延與牢固。事實上,作為社會思潮,離開儒道釋“三教本一”的互相協(xié)調,特別是離開儒家主體擔當、奮進意識及道德自覺,在任何藝術審美體系中,都將粗放、浮躁而不著邊際。而且,與日后躍出的宋“理學”重涵泳玩味、重覺醒省悟、重心境理趣相比,魏晉之玄學只顧一根筋追“牛角尖”來抒發(fā)胸中意氣,顯得十分蒼白。而王獻之卻又是這種藝術思潮的推波助瀾者,史上多有說他書法受益于“神仙教學”之故事,實在無法排除他是在玩轉神話來提高自己聲望與地位的小把戲。晉虞龢《論書表》中引王獻之本人話:“臣年二十四,隱林下,有飛鳥左手持紙,右手持筆,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經一周,形勢仿佛。 ”唐虞世南《對學篇》中說:“獻之于會稽山見一異人,披云而下,左手持紙,右手持筆,以遺獻之。獻之受而問曰:‘君何姓字?復何游處?筆法安施? ’答曰:‘吾象外為家,不變?yōu)樾?,五常為字。其筆跡豈殊吾體邪?’”所以,王獻之書法并非純凈真誠,畢竟缺乏那種赤子情感的發(fā)揚蹈厲,也缺乏某種人生況味謹嚴細膩與精致透妙的透徹品味。
晉中秋帖 王獻之 晉
王獻之書法,非高雅后回歸媚趣之真平和
王獻之重視法度又善于變通,吸收父輩營養(yǎng)又注入自身創(chuàng)意,卓然有成獨具風貌,史上書論多以“媚”格來評價他,晉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中說他“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 ,唐孫過庭《書譜》說他“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 ”唐張懷瓘《書斷》中說他:“然子敬可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逸少可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 ”
從書法作品可看出,其“媚”顯而易見。 《中秋帖》雖淋漓暢達,俊邁流便,但筆畫勾連太過,非草非行,呈現嫵媚氣象。 《鴨頭丸帖》筆法靈動明快,跳宕騰躍,點畫濕潤,轉折清晰,字勢倚正顧盼,明媚飄逸,風神瀟灑。 《新婦帖》為王獻之晚年所寫,筆畫歡暢圓勁,體勢開張,媚趣飛揚。
“媚” ,原指迎合世俗而取悅于人,如《左傳》中“人服媚之如是” , 《國語》中“若是乃能媚于神” ,書法審美上多指以靈動姿態(tài)、流暢節(jié)奏所形成的散朗多彩風貌。與“媚”相對的是“雅” ,“雅”原代表士族階層行為規(guī)范,春秋時代《詩經》就將宮廷宴享或朝會樂歌稱為“正聲雅樂” , 《孔子家語》中說:“齊莊而能肅,志通而好禮,擯相兩君之事,篤雅有節(jié),是公西赤之行也。 ”“雅”用在藝術上多指主題深刻、端莊肅穆,訴諸觀賞者以嚴肅思考、體驗和想象?!懊摹薄把拧笔撬囆g審美一對矛盾范疇,兩者互相依存互為轉化。書法審美總是在“媚”與“雅”之間周行不殆,由“媚”入“雅” ,再由“雅”入“媚” 。經歷過“雅”后復歸的“媚” ,與前一層面明顯有異,充滿著開朗豪爽、積極昂揚氣息,既有一種恢宏氣度又有理性深沉,無所矯飾,不雜塵埃,不摻俗情,臻于中和、圓融、典雅、風規(guī)自遠。而王獻之書法的“媚” ,因時代境遇與審美思潮限制,僅僅局限在第一層面,有別于“雅”后復歸之“媚” 。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唐李世民才在《王羲之傳論》對其橫加貶斥:“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嬴而不放縱。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歟!”
編輯:楊嵐
關鍵詞:書法 審美 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