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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前文本中的“宓妃”形象

2018年01月17日 17:13 | 作者:林家驪 汪妍青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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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唐前文本中的“宓妃”形象

宓妃,一作“虙妃”或“伏妃”。現(xiàn)存文本中,“宓妃”最早見于屈原《離騷》。由于時代、社會與文學評價體系的不斷轉(zhuǎn)變,從《離騷》所屬的戰(zhàn)國時期,至《洛神賦》所在的魏晉時代,“宓妃”形象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的建構(gòu),其從屈原筆下“康娛淫游”的下女轉(zhuǎn)型為曹植筆下“儀靜體閑”的女神,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元代衛(wèi)九鼎《洛神圖》(局部) 資料圖片

康娛淫游的宓妃。王逸《離騷經(jīng)章句第一》說“宓妃佚女,以譬賢臣”。以宓妃為隱士,以靈均求宓妃為“求隱士清潔若宓妃者,欲與并心力也”之意。然就《離騷》文本觀之,王逸對《離騷》中宓妃的解讀不免偏頗。《離騷》寫宓妃曰:“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王逸《楚辭章句》注言:“宓妃體好清潔,暮即歸舍窮石之室,朝沐洧盤之水,遁世隱居,而不肯仕也。”又云:“宓妃用志高遠,保守美德,驕傲侮慢,日自娛樂以游戲自恣,無有事君之意也。”其以宓妃用志高遠,保守美德,唯與靈均道不同故不相謀而已。然而“緯繣,乖戾也”“淫,私逸也”。“緯繣”“驕傲”“康娛”“淫游”都是貶義詞。且彼時屈原已深受儒家文化影響,于《離騷》中頻以湯禹、武丁、周文等前圣為則。因此,神女如宓妃之屬并不符合屈原道德價值評判體系。

《離騷》中另有數(shù)語值得注意:“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這段文本出現(xiàn)于靈均求女前,而《離騷》中兩次涉及“淫游”一詞,一次用于夷羿,一次用于宓妃,實非巧合。屈原對太康五子、夷羿及澆等一系列行徑極盡鞭笞,以“康娛”“淫游”譴責其行,而他在責難此數(shù)子后,又以“淫游”“康娛”描述宓妃,可見他對宓妃持否定態(tài)度。

依違兩可的宓妃。現(xiàn)存文本中對宓妃的記載,《離騷》之后便是《遠游》、劉安《淮南子·俶真訓》、司馬相如《上林賦》、劉向《九嘆·愍命》。《淮南子·俶真訓》曰:“若夫真人……馳于外方,休乎宇內(nèi),燭十日而使風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織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俶,始也。真,實也,道之實,始于無有,化育于有,故曰‘俶真’。”《淮南子》雜糅了儒、墨、法、陰陽數(shù)家之論,以老莊無為之道為精髓與主旨。高誘所謂“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于道”。其釋真人之游,以雷公夸父為臣,以宓妃織女為妻妾,于天地間從容悠游,無所顧慮。真人既以宓妃為妻,宓妃自是合于蹈虛守靜之則,雖不與儒家標準相合,卻與道家之則相契,后世王逸注《離騷》以宓妃為隱士,或亦受《淮南子》影響。至司馬相如《上林賦》,則第一次描寫宓妃美貌:“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姣冶嫻都,靚莊刻飾,便嬛綽約,柔橈嫚嫚,嫵媚孅弱。”青琴亦是神女,斯二女離俗出塵,美艷嫵媚,辭人對其甚為傾慕。于秦末漢初黃老學說占據(jù)社會文化思潮主流之時,宓妃在文學寫作中呈現(xiàn)出了與《離騷》“康娛淫游”不同的特質(zhì)。

至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儒家評判體系又使宓妃之形象承襲《離騷》而成為眾所違棄之對象,這種影響一直貫穿兩漢。揚雄《甘泉賦》有“屏玉女而卻虙妃。玉女亡所眺其清廬兮,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羽獵賦》有“鞭洛水之虙妃,餉屈原與彭胥”。劉勰雖以揚雄此語為夸飾,卻也映射出宓妃為其時所否定,而這種否定的背后,不僅是對儒家道德體系的墨守,也是對人性的壓制。值得注意的是,揚雄又于《太玄賦》中有“聽素女之清聲兮,觀宓妃之妙曲”。此賦是揚雄后期作品,在賦末揚雄表明“蕩然肆志,不拘攣兮”之生命態(tài)度。以此可知價值評判體系的確立,不僅與時代有關(guān),也與個體生命歷程相關(guān)。至東漢張衡《思玄賦》則與《離騷》相類:“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雖色艷而賂美兮,志浩蕩而不嘉。”欲求宓妃又覺其“浩蕩”而棄之。

儀靜體閑的宓妃。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糅合了其他詩歌與神話中的神女,如宋玉《神女賦》與《列仙傳》中“江妃二女”之事,將這些神女之美質(zhì)皆化入“宓妃”中,并統(tǒng)冠以“宓妃”之名,對宓妃從外形與內(nèi)美兩方面進行徹底改造。外形的改造自不必多言,所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宓妃之驚艷,成為后世文學史中美的代名詞。然而更值得注意的,則是曹植對宓妃內(nèi)美的改造:“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

蔡邕《述行賦》曰:“想宓妃之靈光兮,神幽隱以潛翳。實熊耳之泉液兮,總伊瀍與澗瀨。”這是曹植《洛神賦》的先聲。《離騷》中康娛淫游、美而無禮的宓妃,在曹植的筆下,卻是儀靜體閑、習禮明詩。經(jīng)曹植改造后的宓妃,不僅擁有絕世之容顏,也擁有知書明理之內(nèi)美,秀外慧中。然而,即便內(nèi)美與修態(tài)兼具,詩人依舊是求不得,所謂“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宓妃只能于太陰之中寄心君王。《離騷》中之求不得在淫游無禮,而《洛神賦》中此因并不成立。

《洛神賦》雖托以宓妃之名,然其故事卻是詩歌與神話的融合。《詩經(jīng)·周南·漢廣》有言“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臨水隔江而望,對伊人心雖向往,身卻不能至,這一境遇,與《洛神賦》相契。又《列仙傳》“江妃二女”條記載鄭交甫事,鄭交甫見二女而悅之,贈珮與二女,二女亦手解佩與鄭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這則人神于江邊相戀而最終殊途的傳說,亦可說是《洛神賦》的故事原型之一。曹植所謂“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而觀《神女賦》末尾,楚襄王與神女“歡情未接,將辭而去”亦是以人神相離為結(jié)局。因此可以說,在人神相戀這一類模式中,人神因道殊而分離是文學寫作的特定模式之一。

漢末建安與魏晉時代對儒家道體倫常甚是淡漠,鄴下文人集團以曹丕、曹植為領(lǐng)袖,與眾文士間并無太多禮法束縛,其同游于酒酣耳熱之時仰而賦詩,對建安風骨的形成起到極大的作用。然而儒家倫常早已滲透于社會意識中,士人們一方面有對于美之追求,對于任情而為之渴望,另一方面又存在著因儒家倫常潛意識影響而產(chǎn)生的對自我欲望的壓制。這便是應玚《正情賦》所謂“余心嘉夫淑美,愿結(jié)歡而靡因”,“仰崇夏而長息,動哀響而余嘆”,曹植于《感婚賦》中亦言“悲良媒之不顧,懼歡媾之不成”。因此《洛神賦》中,“余”對宓妃之情,既有心向往之的熱望,又有因傳統(tǒng)禮法而對自身情感的壓制,而宓妃對“余”亦然。這種被壓抑的情感通過文學寫作而升華,因求不得而產(chǎn)生一種距離之美,更為感動人心。

另外,魏晉崇尚以悲為美,錢鍾書《管錐編》言“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斯”。以悲為美總比以樂為美更為深邃而有意味。因此,曹植《洛神賦》以人神道殊為結(jié)局,也是在時代影響下的一種有意為之。由此,宓妃在唐前文本中從康娛淫游的下女而徹底轉(zhuǎn)型為儀靜體閑的女神,成為愛、美與純情的化身,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作者:林家驪 汪妍青,分別系浙江樹人大學教授、浙江大學博士研究生)


編輯:楊嵐

關(guān)鍵詞:宓妃 兮, 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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