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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華中:《水滸傳》寫下雪,如何妙用“緊”字

2020年01月15日 11:15 | 作者:張華中 | 來源:光明網(wǎng)-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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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華中

《水滸傳》“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這一回,是林沖人物性格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情節(jié)跌宕起伏。與之互為表里的,是作者對嚴峻環(huán)境的敘寫,尤其是關(guān)于雪景之簡潔精當?shù)拿枥L。個人認為,其中較為突出、顯著者有四。

《水滸傳》寫下雪,如何妙用“緊”字

1998年版電視劇《水滸傳》第七集“風雪山神廟”    

第一次,是林沖與差撥前去草料場交接時,寫道:“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本o接著兩次,是林沖從草料場出來打酒吃,以及從小店吃酒返回草料場的場景。前者寫“(林沖)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后者寫“(林沖)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茨茄?,到晚越下得緊了”。最后一次,是林沖山神廟怒殺四人,臨逃離時“那雪越下的猛”。

貫華堂刻本七十一回《水滸傳》中,金圣嘆對四處寫雪文字皆批注“寫雪妙絕”,予以高度褒賞。然而,他并沒提及“妙絕”的具體原因。揆情度理,大體有二:一是烘托天氣惡劣,寫出林沖生活環(huán)境的險峻,生存的艱難,渲染一層悲壯的氣氛;二是助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為林沖忍無可忍、手刃四兇,被逼上梁山做鋪墊。在此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金圣嘆褒賞四處雪景描寫,更多地著眼于作者行文運思、謀篇布局的苦心經(jīng)營,所以在這個層面上,兩個“緊”字與前文的“紛紛揚揚”及后文的“猛”字獲得了同等的評價,并沒有予以更多關(guān)注。

相比金圣嘆對四處描寫等量齊觀的評價,魯迅顯然更激賞“那雪正下得緊”。魯迅是在反駁章士釗等人對大眾語貶低攻擊的語境下提到這一點的。他說:“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大抵用‘兇’,‘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水滸傳》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xiàn)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睋?jù)此可知,魯迅先生之所以激賞這一句,是由于它“接近現(xiàn)代的大眾語”,簡潔爽利,明白暢快;而且,“緊”字用得精當恰切,富有神韻。那么,為何“緊”字就富有“神韻”呢?竊以為,除了具有生動鮮明的表現(xiàn)力,能體現(xiàn)“大雪紛飛”的意思外,讀者還能從中體會出一種隱隱焦灼的情緒。大雪,除了“大”的義項,還能讓人聯(lián)想到其中包含的“緊張”“急迫”等義項。這些義項,又與景物的暗示性、象征性共同構(gòu)成互文關(guān)系。常見的群眾語言,一經(jīng)恰當巧妙的運用,就產(chǎn)生了點鐵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水滸傳》寫下雪,如何妙用“緊”字

1998年版電視劇《水滸傳》第七集“風雪山神廟”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由于生活地域的局限,魯迅先生雖然比較熟悉江浙一帶形容下大雪的詞匯,但認為“那雪正下得緊”是接近現(xiàn)代的大眾語的說法。其實,“緊”字本身就是大眾語。在筆者的故鄉(xiāng)河南省汝南縣,當?shù)孛癖娦稳蒿L、雨、雪大,往往使用“緊”字,而“那雪正下得緊”與當?shù)厝苏f話的口吻語氣畢肖??梢?,這種用法是有生活來源的,源自普通民眾的日常語言。除了筆者狹隘的地域經(jīng)驗,我們還可以在其他文學作品中得到間接的佐證?!都t樓夢》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中,當寶釵、李紈、黛玉等人準備聯(lián)詩游戲時,平時遠離詩書的王熙鳳也來湊熱鬧。

鳳姐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薄P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晚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北娙寺犃?,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p>

由上節(jié)文字,我們可以推知“一夜北風緊”這句明白曉暢、簡易通俗的話語,極有可能是當時普通民眾的日常口語,所以這些達官貴族的公子小姐認為它“粗”;并且在鳳姐的意識里,日常生活語言,尤其是普通民眾使用的語言,與高雅的詩歌語言相較,兩者判若云泥,因此擔心自己的詩歌會被嘲笑。而李紈等人認識到,這句源自民眾的話語雖然有些粗,但在布局中所處的獨特位置,使它產(chǎn)生了脫俗出新的良好效果。這種對大眾語言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與魯迅相契合。

《水滸傳》寫下雪,如何妙用“緊”字

1998年版電視劇《水滸傳》第七集“風雪山神廟”

如果見聞廣開,鳳姐就更不必為自己的詩句慚愧了,她大可像江西詩派一樣為自己找到師法的淵源、模仿的范本。唐代,在李白的《出自薊北門行》一詩中,有“孟冬風沙緊,旌旗颯凋傷”;在貫休的《送友人下第游邊》一詩中,有“角咽胡風緊,沙昏磧月新”;在羅隱的《巫山高》一詩中,有“下壓重泉上千仞,香云結(jié)夢西風緊”。宋代,在柳永的《八聲甘州》一詞中,有“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元代,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有“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明代,在小說《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中,劉關(guān)張再訪孔明不遇,張飛不耐煩地勸說劉備:“風雪正緊,不如早歸”。歷經(jīng)這番爬羅剔抉、旁搜遠紹,可以弄清楚兩個問題:一是生活語言和文學語言并沒有嚴格、不可逾越的藩籬,文學語言往往會從生活語言中獲取營養(yǎng);二是用“緊”字來修飾、形容風雪有著悠久歷史,絕不僅限于《水滸傳》。

通過上文梳理,我們現(xiàn)在基本清楚,賞析《水滸傳》中“緊”的妙處,既要結(jié)合“緊”字本身的表現(xiàn)力、感染力,更要顧及它在作者行文運思、謀篇布局中的獨特功效,應該兼顧兩者,不可偏廢一端。與此同時,學習經(jīng)典作品,切忌對日常語言習焉不察,任其自動化地輕易溜掉,而應注意尋常語言的不尋常之處,結(jié)合語境,多些品味,使其承載的審美功效得以充分彰顯。

(作者單位:上海市格致中學)

編輯:董雨吉

關(guān)鍵詞:水滸傳 語言 林沖 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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