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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先生袁枚到底長什么樣
袁枚(一七一六至一七九八)的《小倉山房尺牘》有一篇《戲題小像寄羅兩峰》云:
“兩峰居士為我畫像,兩峰以為是我也,家人以為非我也,兩爭不決。子才子笑曰:圣人有二我:‘毋固毋我’之我,一我也;‘我則異于是’之我,一我也。我亦有二我: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兩峰畫中之我,一我也。人苦不自知,我之不能自知其貌,猶兩峰之不能自知其畫也。畢竟視者誤耶?畫者誤耶?或我貌本當(dāng)如是,而當(dāng)時天生者誤耶?又或者今生之我,雖不如是;而前世之我,后世之我,焉知其不如是,故兩峰且舍近圖遠(yuǎn),合先后天而畫耶?然則是我非我,俱可存而不論也。雖然,家之人既以為非我矣,若藏于家,勢必誤認(rèn)為灶下執(zhí)炊之叟,門前賣漿之翁,且拉雜摧燒之矣。兩峰居士既以為是我矣,若藏之兩峰處,勢必推我友之心,自愛其畫,將與鬼趣圖、冬心、龍泓兩先生像,共熏奉珍爐于無窮,是我二我中一我之幸也。故于其成也,不取自存,轉(zhuǎn)托兩峰代存,使海內(nèi)之識我者,識兩峰者,共諦視之。”
文中,“兩峰居士”即“揚州畫派”代表作家羅聘(一七三三至一七九九),擅畫人物、花鳥,以《鬼趣圖》和肖像畫著稱;“冬心”為羅聘的業(yè)師金農(nóng)(一六八三至一七六三),亦為“揚州畫派”代表作家,擅畫梅花和人物;“龍泓”為丁敬(一六九五至一七六五),“西泠八家”之一,長于金石書畫。袁氏所稱的金農(nóng)像和丁敬像,現(xiàn)藏于浙江省博物館,詩堂均有袁枚題詞,可知確是袁氏所寓目者,兩畫乃羅聘的肖像畫代表作。在袁枚的話語中,可知其對羅聘的畫像并不滿意,其原因一是“不像”,“家人以為非我也”;二是并未畫出作為文人的袁枚形象,甚至?xí)徽`認(rèn)為是“灶下執(zhí)炊之叟,門前賣漿之翁”。基于此,袁枚委婉地認(rèn)為此像放在羅聘處或許更恰當(dāng),可與金農(nóng)、丁敬之像共存,亦為“我之幸也”。到底羅聘所繪袁枚形象是什么樣的而能使袁氏生出如此不悅呢?
羅聘所繪《袁枚像》曾經(jīng)張大千(一八九九至一九八三)大風(fēng)堂收藏,曾刊載于《文人畫粹編》第九卷《金農(nóng)》,后由日本東京島田二郎(一九〇七至一九九四)收藏,隨后一直下落不明。幸運的是,筆者最近發(fā)現(xiàn)此畫如今就收藏在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但其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流傳過程,則不得而知。此畫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可以直觀地了解羅聘眼中的袁枚形象。畫中,袁枚為一個干瘦的小老頭,光頭,留著胡須,面頰與額頭零星布滿皺紋,似有愁容。袁枚嘴唇微張,露出白齒,頭向左傾,兩眼注視右側(cè),身著長袍,右手持兩叢菊花,左手放于腰間,腳蹬黑色布鞋。羅聘以干筆焦墨寫人物衣紋線條,再輔之以淡花青。線條遒勁流暢,人物神態(tài)逼真。袁枚的上述文字,就抄錄于畫幅上端,款署“乾隆辛丑十月二十三日隨園老人子才戲題”。畫中落款為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可補證袁枚作文的時間。作此畫時,袁枚六十六歲,羅聘四十九歲。畫上并無羅聘的款識印鑒。
清人蔣敦復(fù)(一八〇八至一八六七)編的《隨園軼事》還談及此事:“先生請羅兩峰畫小像,因不甚似,至以像寄還,并寓以書云……此其事若令今之人為之,必至大失交情。乃先生言之,而兩峰坦然也。”并由此發(fā)出感喟:“名士論交,不同流俗如此。至?xí)性~語,以諧謔出之,正自妙不可言。”袁枚不僅在畫上長題,更專門致函羅聘,說明他對此事的在意。袁枚的退畫事件在美術(shù)史學(xué)界引起廣泛的興趣,美國美術(shù)史學(xué)者高居翰在《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中所發(fā)出的感慨與蔣敦復(fù)截然相反,他將此事認(rèn)定為是顧主不滿畫家繪制的肖像畫的典型案例:“袁枚并不喜歡畫家對他形貌的描繪,他將肖像稿圖送還給羅聘,于上面添加了一段長長題識以作說明;為了使語意委婉,他采用一種詼諧的語調(diào)來解釋他拒絕稿圖的理由。”而在另一個美國學(xué)者文以誠的《自我的界限:一六〇〇至一九〇〇年的中國肖像畫》中,認(rèn)為袁枚指出羅聘“混淆了職業(yè)與地位的社會性自我,并暗指羅聘的圖像與絕大多數(shù)的傳統(tǒng)肖像有所不同,它沒能清楚地設(shè)定背景、衣著、服飾或者相術(shù)上的精華”,并認(rèn)為“袁枚的擔(dān)憂可能還反映了他對于那個時代肖像畫整個實踐情況的了解,即文化價值與社會地位的式微”,雖然這種解讀似有過度闡釋之嫌,但無可置疑的是,羅聘所繪制的袁枚畫像已由畫家和藝術(shù)贊助人之間的契約關(guān)系,經(jīng)袁枚信件和題跋的渲染,以及后人的深度解構(gòu),演變成了一起影響深遠(yuǎn)的文化事件。
看得出來,羅聘筆下的袁枚是已經(jīng)被藝術(shù)加工過的人物形象,并非袁氏的真實面貌。與袁枚同時的肖像畫家丁以誠(一六九〇至一七六八)所繪的《袁簡齋先生小像》(山東博物館藏)或許更接近袁枚本尊。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丁以誠為年已七十九歲的袁枚造像。這是一幅常見的文人行樂圖:在遠(yuǎn)離塵囂的深山處,袁枚佇立于山石之上,背后為壁立的山峰,白云環(huán)繞,溪流潺潺。袁枚光頭,臉龐略長,兩頰略寬,留長須,右手抬于胸前,捻著胡須,左手藏于衣袖間,長袍拖地,腳蹬淺紅色布鞋,白云從膝下流淌。畫幅右側(cè)居中有篆書題字:“袁簡齋先生小像”,左側(cè)下方為楷書題識:“乾隆甲寅天中月丹陽丁以誠寫”,鈐朱文方印“丁以誠”和白文方印“義門”,另有朱文收藏印“易東草堂”和“山東省立圖書館收藏”。
而在兩年前(一七九二),袁枚寓居杭州,一時女弟子紛紛前來請益受業(yè),為紀(jì)一時之盛,由寫真畫家尤詔為袁枚及諸弟子寫照、汪恭補景,成《袁枚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yè)圖》。據(jù)蔣敦復(fù)《隨園軼事》記載,該圖曾有兩卷,“一為米脂高篙漁觀察長紳所得,一為安徽中丞吳竹莊先生坤修購于亂后,皆價費千金也”,可惜兩卷今僅存一卷。在原畫之外,后有晚清學(xué)者兼畫家葉衍蘭(一八二三至一八九八)傳移模寫,留下摹本。如今,原畫及摹本俱在,尤詔原本藏于民間,曾于二〇一〇年現(xiàn)身于香港佳士得拍賣行,其名稱定為《隨園湖樓請業(yè)圖》。葉衍蘭摹本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袁枚在畫卷拖尾題跋曰:
“乾隆壬子三月,余寓西湖寶石山莊,一時吳會女弟子,各以詩來受業(yè)。旋屬尤、汪二君向為寫圖布景,而余為志姓名于后,以當(dāng)陶貞白真靈位業(yè)之圖:其在柳下,姊妹偕行者,湖樓主人孫令宜臬使之二女云鳳、云鶴也;正坐撫琴者,乙卯經(jīng)魁孫原湘之妻席佩蘭也;其旁側(cè)坐者,相國徐文穆公之女孫裕馨也;手折蘭者,皖江巡撫汪又新之女纘祖也;執(zhí)筆題芭蕉者,汪秋御明經(jīng)之女妽也;稚女倚其肩而立者,吳江李寧人臬使之外孫女嚴(yán)蕊珠也;憑幾拈毫若有所思者,松江廖古檀明府之女云錦也;把卷對坐者,太倉孝子金瑚之室張玉珍也;隅坐于幾旁者,虞山屈婉仙也;倚竹而立者,蔣少司農(nóng)戟門公之女孫心寶也;執(zhí)團扇者,姓金名逸,字纖纖,吳下陳竹士秀才之妻也;持竿釣而山遮其身者,京江鮑雅堂郎中之妹,名之蕙,字芷香,張可齋詩人之室也。十三人外,侍老人側(cè)而攜其兒者,吾家侄婦戴蘭英也,兒名恩官。諸人各有詩集,現(xiàn)付梓人。嘉慶元年二月花朝日隨園老人書,時年八十有一。”
在袁枚題跋之后,尚有熊枚、曾燠、胡森、王昶、俞國鑒、吳蔚光、慶林、張云璈、王文治、劉熙、康愷、王鳴盛、梁同書、郭堃、安盛額、成策、徐爔、陳廷慶、張溥、錢大昕、周汝霖、黃安濤、彭齡、歸懋儀、吳瓊仙、席佩蘭、嚴(yán)蕊珠、王蕙芳、戴蘭英等數(shù)家題跋,葉衍蘭摹本均一一照錄。這些題跋文字雖然極具文獻價值,但并非本文關(guān)注的重點。在兩卷畫中,重要的是出現(xiàn)袁枚的形象,因原畫本身有袁氏題跋,故其本人應(yīng)是見過此畫并首肯的。畫中,已至耄耋之年的袁枚端坐于幾案前,額頭光潔發(fā)亮,臉龐布滿皺紋,左手捻須,右手置于案上。人物神態(tài)、面相與丁以誠所繪袁氏形象基本相近,因而此畫與丁氏作品當(dāng)是袁枚真正的模樣。與此群像相類的袁枚畫像尚有《隨園雅集圖》,是由錫山吳省所繪,畫中繪五人,分別為沈德潛、蔣士銓、尹似村、陳熙(梅岑)和袁枚,均為一時名宿。畫中,“或觀書,或撫琴,或?qū)φZ,或垂釣,神采畢肖”,并有乾嘉以降文人墨客題詠殆遍,可惜后來毀于兵燹,現(xiàn)在已不得而見,但據(jù)此可知袁枚特別重視圖像的繪制,他自己曾在《隨園詩話》卷七中談道:“古無小照,起于漢五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以行樂圖矣。”作為一代“性靈派”詩人,袁枚本人似乎也并未免俗。
袁枚的畫像,還有多種版本。現(xiàn)存于世的尚有費丹旭(一八〇二至一八五〇)摹周典的《隨園先生小像》和葉衍蘭畫《清代學(xué)者像傳·袁枚》。兩畫均為站立全身像。前者藏于民間,曾于二〇〇八年出現(xiàn)在北京的拍賣行;后者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隨園先生小像》為白描畫法,僅用墨線勾出人物線條輪廓,用淡墨在人物面部上略施渲染,筆簡而意饒。作者題識曰:“隨園先生小像。六安周典寫,武進孫星衍題,烏程費丹旭摹”,鈐朱文方印“子苕”和白文方印“費丹旭印”,另有白文藏印“江聲草堂金壽生所藏”。遺憾的是,周典的原畫現(xiàn)在已不可見,只能從費丹旭的摹本中了解其大致情況。《清代學(xué)者像傳·袁枚》是諸家畫像冊之一,畫面上并無題識印鑒,對開為小楷抄錄的袁枚小傳。袁枚頭戴氈帽,身著暗紅色長袍,左手拈著一枝芙蓉,手指微翹,右手捻須。兩畫所寫袁枚形象均與前述丁以誠、尤詔所繪的形象接近,相信應(yīng)來自大致相同的母本。
袁枚的畫像,還出現(xiàn)在袁氏詩文集附刊及家傳中,多為線描圖,且均為上述畫像的摹本。最為多見的是袁枚頭戴氈帽的半身像,如晚清民國版的《小倉山房文集》即是如此,此畫像當(dāng)與葉衍蘭《清代學(xué)者像傳·袁枚》為同一底本。就藝術(shù)取向而言,袁枚的畫像,可分為寫意與寫實兩種。羅聘所繪袁枚像為寫意,得其意而忘其形,乃羅氏心中袁枚與眼中袁枚合二為一,是其對袁枚形象的自我闡釋。而尤詔、丁以誠、費丹旭、葉衍蘭所繪袁枚像,則是對袁枚形象的忠實描繪,是眼中袁枚或別人眼中袁枚的復(fù)制。但無論寫實還是寫意,均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藍(lán)本,為我們解讀作為文學(xué)家的袁枚提供了原始的圖像依據(jù)。至于這些圖像是否真實再現(xiàn)了袁枚的形象,孰是孰非,袁枚在一首《題我我圖》詩中就很能說明問題:“以指喻指理易得,以水寫水水更潔。達人了此善者機,把鏡相看似相識。鏡外之我未必真,鏡中之我聊效顰。世間除卻青銅巧,面目如君有凡人。”個中三昧,可謂盡在傳神阿堵之中!
編輯:楊嵐
關(guān)鍵詞:袁枚 羅聘 小倉山房尺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