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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新平:藝術(shù)家都是快活不下去的人

2016年12月06日 10:28 | 作者:黃佟佟 施永 |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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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八十年代就以版畫揚名國際的藝術(shù)家,至今仍在名利場中維持著近乎木訥的孤獨狀態(tài)。拋開了過去讓他名利雙收的模式化作品后,他用幾組全新的作品,表達了自己對當代世界的一點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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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5年10月18日,北方早已秋涼,南方依然是30℃的溽暑。

55歲的油畫家蘇新平在他那件沒有LOGO的白T恤上加了件黑襯衣,匆匆出現(xiàn)在廣東美術(shù)館大廳里。廣東美術(shù)館以史無前例的雙館合辦的方式,展出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2015三個時期風格迥異的作品。成名作系列石版畫《寂靜的小鎮(zhèn)》擺入在相隔不到二百米的風眠藝術(shù)空間,而本館的四個廳則擺放了他自2005年之后創(chuàng)作的著名的《欲望之海》系列,以及最近的《奔波的人》《八個東西》《灰色》系列。

這位八十年代就以版畫揚名國際的藝術(shù)家,在大廳寫著他名字的巨幅招貼畫下顯得有點呆呆的。他留著從青年時代就有的披肩長發(fā),一張零表情的刀削斧鑿西北男人黝黑的臉。這大約也是典型內(nèi)蒙古漢子辦喜事時的態(tài)度,心里確實是很高興,可是不知道怎么表現(xiàn),只好訥訥而羞澀地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一屋子的人,有記者有美女有評論家有收藏家當然更有同行,有人笑稱這是2015年廣東美術(shù)界的粉絲見面會,因為幾乎整個中國美術(shù)圈的當時得令的大佬們都到齊了,劉小東、張曉剛、方力均、粟憲庭、王璜生、邱志杰……甚至連極少露面的大師靳尚誼先生也到場。美術(shù)界的人都愛說點俏皮話,劉小東半真半假調(diào)侃他的師兄:“蘇新平的創(chuàng)作結(jié)合了游牧民族的狂野以及個人內(nèi)在的寂寞……作為他的師弟,我只能祝他身體健康了,因為他已經(jīng)非常成功了。”

蘇新平在一邊難得地露出了笑臉。他的朋友評價他“為人寬厚,不善辭令亦不茍言笑,甚而近于木訥,但性情卻極溫和。每逢對坐,倘有共識之言,亦只會心一笑,隨即相顧無言,這頗像蒙古民族的交流方式,我也以為,新平雖非蒙族,卻深得蒙古人平淡、寂然的神髓” 。

沉默寡言的人一般沒有朋友,但蘇新平顯然人緣不錯,他把自己的好人緣歸結(jié)為自己愛才。“我面前沒有恩怨,也沒有高低貴賤,也不分男女,只要有本事的人,我就喜歡。”但就算是一屋子他喜歡的這些有本事的人,就算是已經(jīng)在這名利場上混了許多年,他也仍然無法在這種名流云集的場合上如魚得水,臉上始終帶著一點尷尬,好像很抱歉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這幾年已經(jīng)好多了,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采訪時他笑著跟我說。“內(nèi)蒙古長大的人都這樣,那里人少,我喜歡人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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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空曠的草地之三  57×78cm石版

2、說到人少,不得不提到蘇新平出生的地方集寧,父母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內(nèi)蒙古集寧市支邊生下他。集寧地屬外蒙邊界,六十年代是反修前線。 “父親有槍,家里有報”是蘇新平對于早年生活的記憶。后來,父親成了當?shù)氐淖罡唛L官,說起來,他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官二代。但那個年代官員家也不富裕,又有四個孩子,媽媽沒有太多精力管他,讓他感到溫暖的是大他三歲的姐姐。“姐姐從小就護著我,在院里讓人揍了,她就過來幫我,晚上我纏著她講鬼故事,睡覺前蒙著頭就在被子里講,很害怕,但又愛聽,一晚上做噩夢出虛汗,醒來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實,要想半天。”

集寧雖說是市,但其實也才三萬人口,到處都是土坯房,加上地處高原,陽光照射在物體上特別的炫目刺眼,日照特別長,看人看物眼睛總是要瞇著,所以蘇新平的畫里盡是陰影。市里最高的建筑就是他們院里那座四層樓的政府辦公樓。“我們家門口有一棵樹,記事起我就會每天爬到樹上看風景。遠處什么也沒有,就是地平線,就是荒原,我從小就對荒原感興趣,除了天就是地,沒有人嘛,只有天上的云,烏云翻滾的那種感覺讓人迷戀到一塌糊涂。可能一個人待慣了,我在很長時間里都難以面對陌生環(huán)境,無論是部隊還是大學,甚至在留校任教多年后都不知道怎么與人打交道。”

不怎么愛和人打交道,從小就愛畫畫,父親看到兒子畫的畫會說“這個畫得很有意思的,將來做個大畫家吧”,算是播下了種子。到了上小學,因為字寫得挺好,老師讓他出黑板報。“巨大的榮耀,相當于把你推到國家主席位置上了。”到了初中,順理成章進美術(shù)組,畫石膏,打素描,專業(yè)老師帶著一幫半大孩子周圍寫生,也算是有童子功,1977年,一起畫畫的朋友突然全都當兵走了。“家里不讓我當兵,本來就沒有朋友,能玩兒到一起的都走了,感覺恐懼,然后我就纏著家人跟武裝部說,當了兵。”

“本來是文藝兵,去到部隊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分到重機槍連,一班九個人就一挺重機槍,當兵太苦了,前面一個鋼板,這么大個鋼架子,拆開零件正好八九件,每個人背一件,很重。拉單杠我不行,班長在底下一腳一腳地踢我。但最苦的不是這個,是精神上的迷茫,不讓你看書。班長是農(nóng)村的,可能有妒忌心,一看你拿著書看或者寫點什么,就生氣,就欺負你。”

當兵第二年得了嚴重的胃病,調(diào)到了電影隊,每個月開著車到邊境線上給人放電影。一兩千公里的路,可能一個人也碰不上,有時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有時地平線卷起一陣煙,定晴一看是幾千只遷徙的野生黃羊,場面壯觀得不得了。“那時我打過一次獵,手槍幾槍打過去,居然羊還跑了一百多米,生命是多么頑強,看著黃羊掙扎赴死的眼神,突然覺得這生命跟你有關(guān)系,從此以后,我就不敢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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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  被打碎的鏡子  61×49cm石版

3、退伍去了文化館,一心一意考中央美院,可是陰差陽錯,進了天津美院。大學四年并不美好,因為不習慣,連戀愛都不敢談,看見姑娘不知道怎么說話,甚至看見人也不知道怎么說話。“從小生活在相對單純和淳素的草原,已經(jīng)習慣于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待。然而轉(zhuǎn)換到大都市,人與人之間互相防備、相互猜忌和勾心斗角,特別不適應。”

大學畢業(yè)后他果斷回到內(nèi)蒙古,兩年后,考進了中央美院。“多少人中間才選一個,競爭太激烈了,中央美院院長的女兒也在里面,但剛開放那會兒大家都崇尚公平和公正,就算鄧小平的女兒成績上不去也一樣刷掉了,中央美院是這樣一個地方。”

“那時候美院是精英教育,好幾個老師,學生就我一個人。上學時我和尹吉男住一個宿舍,留校后與徐冰住對門,一開門徐冰天天用攝像機拍東西,隔壁是楊飛云、周彥、范迪安。一開電梯門,全是你在雜志上看到的美術(shù)界的牛人。和他們待一塊兒,不用說什么,就覺得從小建立那種很遠的理想對接上了。”

“當時所有美院人都知道我很孤獨,一個人關(guān)在小屋子里天天畫畫,畫了三年。那時候美院老師都沒有自己的畫室,我有一間木板隔開的四平方米空間,太幸福了。我和人交往不多,因為當時大家都在找方向,正好趕上一個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處在異常活躍的氛圍和思潮當中,但是經(jīng)過短暫糾結(jié)和猶豫之后,我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石版畫就是那個時候做出來的。”

《寂寞的小鎮(zhèn)》是蘇新平的成名作,他靠著這批寂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的版畫揚名國際畫廊。那些沉默的馬、人、土房子、陰影與荒原,從某種程度上是歷經(jīng)浩劫后古老國度的寫照,這也讓他成為中國最早一批解決經(jīng)濟問題的畫家。“1990年臺灣藝術(shù)大展,我得了個金獎,稀里嘩啦臺灣人都過來收藏,日本人也跟進。那會兒中國藝術(shù)家根本沒有市場,他們一張油畫賣三四百美元,我一張版畫就賣五六百美元,基本上2/3的作品在歐美,緊接著又是美國的巡回展,美國一下就簽了三個畫廊,長期跟著,然后澳大利亞有兩家,英國還有,有十幾年的時間,基本靠賣版畫養(yǎng)著自己就行了,每年做十套二十套,生活變得很輕松。”

4、世界這么大,解決了經(jīng)濟問題的年輕畫家蘇新平開始到處看看。九十年代中期,他在紐約住了半年,每天看博物館、畫廊,見藝術(shù)家,觸動很大。一回國,恰好又遇上當年的下海潮,他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不再比誰畫得好,而在比誰賣得好了。“走在大街上看到人們的目光和行走速度顯得急切多了”。

1994年起,他開始畫那些縱身跳入大海,臉上掛著大笑干杯以及急速行走互相纏斗的人,這就是著名的《欲望之海》和《干杯》系列,因其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和明顯辨別特征,成為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藝術(shù)品市場的搶手貨。 2011年《干杯》拍出207萬的高價。“這兩個系列延續(xù)了十多年,商業(yè)反響遠大于藝術(shù)界的反響。2004年,中國的藝術(shù)市場突然火爆,把我也裹進去了,當時畫得很多,人們排隊等你的畫,而且賣得那么高,過去想都不能想的。大概到了2007年2008年,畫的東西就很迎合市場了,因為人家排隊等著你畫那些,訂了畫等于是欠著別人,我性格又不能欠,后期畫《干杯》我就很不負責任了,因為趕緊應付海內(nèi)外的訂畫,畫得很差,根本看不過眼,怎么辦呢?那就要自我承擔,現(xiàn)在我一般看到就買回來銷毀。”

“重復就是垃圾。到2008年我開始顛覆自己,懷疑自己,方方面面懷疑,方方面面不滿意。那時社會很離譜,大家都在撿錢,一張畫那么貴,一切都不是問題了,應該有的都有了,人一下就完全懸空了,畫那么多,卻沒有幸福感。我感覺我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才去畫畫的,我要找回我自己,所以我開始畫自己,我開始一點點脫離畫廊。我有四五個國外的畫廊,然后主動解約不合作了。到2008年作品開始轉(zhuǎn)換,畫《奔波的人》,畫《風景》,所以這個展叫有儀式的風景—我的風景不是現(xiàn)實的風景,它是人文風景、社會風景或者是心理風景,從語言角度講風景也可以是人、靜物,邊界是不存在的,畫人也是風景。”

蘇新平的新畫是巨幅《荒原》,據(jù)說可以永遠畫下去,一切都沒有盡頭,一切都處在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蘇克文寫我寫得比較有意思,直接用懸而末決這四個字,我說太符合我了,我永遠處在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并且我很喜歡這種狀態(tài)。人不就是永遠都在糾結(jié),永遠處于不踏實的狀態(tài)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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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  夕陽1號  60×51cm布面油畫

5、人一思考,上帝就笑。

可是人不思考,那生存有何意義?

“特別是畫家,不思考就畫那是瞎畫。”一個內(nèi)蒙古長大的孤獨小伙子,恰好碰到了一個劇烈變化的大時代,在這頭像轟隆隆做響的龐大怪獸的時代面前,人的存在微如輕塵。“中國現(xiàn)在最可怕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異常現(xiàn)代化的國家,可我們的心態(tài)卻是封建社會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這是最可怕的。人的思想是可以先超前,然后讓物質(zhì)跟進的,可我們剛好反著來,這就是中國特色,大家都在急啊搶啊,其實內(nèi)心很荒涼,完全不知道拿時代怎么辦,拿自己怎么辦。”

“但看上去您特別知道怎么辦,特別平和的人。”

他淡淡一笑。“看我表面很隨和,這都是快自殺的人,快活不下去了。藝術(shù)家一定是這樣的。每天早晨一起來就想怎么活呢,就是骨子里的悲觀嘛。當然這種悲觀,可能跟我性格有關(guān),有時你個人的經(jīng)歷,方方面面的社會因素,有時你一眼就看得懂社會出了什么問題,能明白有些事是沒有前景的,你所謂理想,因為你什么也改變不了,這個很要命的。”

這話聽起來真不像一個官員說的話,蘇新平可是真正體制里的人,他是中央美院的副院長,正經(jīng)的高級干部,一個畫家怎么可能當官員?怎么可能適應體制呢?

“開始有抵觸,所有人都覺得可惜,認為我誤入歧途了。但我覺得體制這個東西和所有事情一樣都有兩面,有好的有不好的,我們說一個人不管多大歲數(shù)他都要成長嘛,所謂的對社會的認知,對社會的接觸,體制是一個非常好的一個窗口,人們都說體驗生活跑那么遠體驗生活,或者了解一個一個抑郁的地方,就是好奇,根本就不是。一定要在核心的一個部位進入才有真切的感覺,沒有這種感覺我感覺都是虛的都是假的,所以對體制認知非常深刻和深入。它的豐富性和問題,我太理解了,體會太深了,所以我很自信,別人說社會問題的時候,或者社會理想的時候,我覺得我比他們有發(fā)言權(quán)。因為我身在其中。”

點上一支淡淡的蟲草煙,蘇新平淡淡地談著十分嚴峻的問題。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這個西北男人長了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你不要怕打擊我,就是長得難看,我都知道。”談到這個問題時,他倒是笑著挺歡。“包括現(xiàn)在很多場合我都先自慚,影響環(huán)境啊。”這時候,你發(fā)覺他那張臉突然不難看了,反而有一種別外俊朗,在廣州早晨明亮的陽光下,他的眼神里有少年人的清澈與天真。“改變不了大局,可以改變小環(huán)境,能做一點是一點吧,要不怎么辦呢?”

編輯:陳佳

關(guān)鍵詞:蘇新平 藝術(shù)家都是 快活不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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