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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談文字美學(xué) 稱“的了嗎也”不能濫用
文字的美學(xué)
我自己對白話文有什么樣的想法?我寫詩、寫散文、寫評論文章、翻譯,用的當(dāng)是主流通用的白話文,不過“的了嗎也”用得不多。我現(xiàn)在寫完詩之后就看看每一行用了幾個“的”,如果這首詩三十行,一數(shù)只有十五個“的”,我覺得還可以,一數(shù)二十個“的”,我覺得太多。為什么“的”不好呢?“的”在我們白話文的節(jié)奏里只能算半拍,“好的”不會是“好的——”,不應(yīng)占一拍,可出現(xiàn)率卻高得不得了,所以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論的的不休》。你去看《儒林外史》,它一個“的”字都不用仍然把故事說得非常生動。所以“的了嗎也”,尤其是萬惡的“的”,用時需要考慮一下。
所以我現(xiàn)在用“的”用得很少,為什么呢?因為現(xiàn)在的白話文有一個毛病,什么形容詞后面都是一個“的”。美麗的、丑陋的、迅速的、緩慢的、高峰的、低調(diào)的……都是“的”,英文里面有那么多形容詞它不是一個語尾都用一個什么像“的”一樣的字,它是用不同的語尾:tive,ious, ly, likely, baby-like, women-like, father-like,這也是形容詞,它的形容詞后面有不同的語尾,這個變化就多了。我們一路“的的的的”下來就非常單調(diào),所以我自己寫文章寫散文,主要是白話,碰到緊要關(guān)頭,要訴諸權(quán)威、要用典故或一些什么,就訴諸文言。不要以為文言完全退位了,沒有,文言改變了一個身份還是延續(xù)了下來,就是我們每天講的成語。
我們說“一言難盡”,如果你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你朋友說:“怎么現(xiàn)在才來?”你說:“一言難盡。”四個字就講完了。你說:“哎呀,不是一句話就講得清楚的!”果然不是一句話就講得清。
我們說“千山萬水”、“千軍萬馬”,其實不太合理我覺得,你說我們旅行,過一座山會碰到十條河嗎?你去打仗,一件兵器十匹馬嗎?沒有這回事。所以你看我們的成語,往往犧牲一點有趣,可是成就了起碼的美學(xué)。我們百家姓怎么念的?趙錢孫李啊,四聲都用上去了,變化、好聽。趙,第四聲;錢,第二聲;孫,第一聲;李,第三聲。趙錢孫李就很好聽。
所以我并不避免用文言。我如果翻譯三百年前的英文詩,那時候詩很有古風(fēng),我就用文言來翻,方言也用一點,有一點勾畫的句法也會用。像徐志摩的詩,最好的一句是什么呢?“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是比較歐化的。我們普通講“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這不是情詩了,這是情人吵架。他講得很含蓄,“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方向”只用了一次。我們中文說“你走你的橋,我走我的路”,不會各用一個名詞來墊底。這就是徐志摩的高明之處。我們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會說“公說公有,婆說婆有,理”。所以徐志摩聰明就在這個地方。
我自己有一個說不上是座右銘的話,就是說“白以為常”,白話文是常態(tài);“文以應(yīng)變”;“俚以見真”,俚語見真性情,你罵人一定要用俚語對不對?不用俚語就沒有殺傷力;“西以求新”,有些新的句法,新的想法就可以用西洋的。
時間不多了,我最后講幾句。有人對沈從文說,中文不夠用,你看人家西方小說多少詞匯多彩多姿啊。沈從文就說,字典上的中文你都用過嗎?所以呢,我舉個例子,我們現(xiàn)在報上常常登“性騷擾”,那我想我們古人幾千年來也有這種事情啊,那怎么說呢?很簡單啊,“調(diào)戲”嘛。肢體也是調(diào)戲,語言也是調(diào)戲,你看看這舊小說,《水滸傳》里面“調(diào)戲”多得不得了,諸如此類。
還有西方人歡喜講人的身份好像很有學(xué)問,他說“某某某是一個素食主義者”,你看多有學(xué)問,“他是某某主義的奉行人”,你看多么偉大。我們怎么說呢?“某某人吃素”,就完了。所以我們西化時還是要挑一下,如果中文本來有很好的說法就不一定去西化。
所以我想來想去,中文的四字成語里面只有一句成語,不合我剛才講的“起碼的美學(xué)”,那就是什么呢?就是“亂七八糟”。因為按照我剛才的說法,既要鏗鏘,又要對仗,又要簡潔,那就應(yīng)該說“七亂八糟”,或者“亂七糟八”,結(jié)果它偏偏打散了變成“亂七八糟”,所以它本身就是亂七八糟。因此呢,我這場亂七八糟的演講,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結(jié)束了。
編輯:羅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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