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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魯迅致陶亢德信
去年嘉德秋拍“信札寫本”專場上的魯迅致陶亢德函件,“很可能是抄家后沒有發(fā)還的那一封”。遠寓舊金山灣區(qū)的陶老師,記得家里有過一封信,列出了要求發(fā)還的物件清單,當中就包括魯迅的信。和其他蒙在鼓里的局外人一樣,這封寫于1934年6月8日的信來自哪里,她也很想知道。受行規(guī)約束,這件因高價成交引起喧嘩的信札來龍去脈如何,一時間成了謎團。
趙武平
去年嘉德秋拍收槌前一天,遠寓舊金山灣區(qū)的陶老師,接到我的信,回了一個電子郵件,談起“信札寫本”專場上的魯迅致陶亢德函件,推測說“這很可能是抄家后沒有發(fā)還的那一封”。她記得家里有過一封信,列出了要求發(fā)還的物件清單,當中就包括魯迅的信。和其他蒙在鼓里的局外人一樣,這封寫于1934年6月8日的信來自哪里,她也很想知道。受行規(guī)約束,這件因高價成交引起喧嘩的信札,和另外那封同場交易的陳獨秀寫給她父親的信,來龍去脈如何,一時間成了謎團。
目下可見的,自1933年10月至1934年7月為止,魯迅寫給陶老師父親的信,包括去年拍賣的,統(tǒng)共十九封,—— 1978年10月起開始出版、1980年6月出齊的《魯迅手稿全集》八冊書信,完整收錄了所有這些信函的影印件。信札當中最早發(fā)表的,正是陶亢德接到的第一封魯迅回信,收在1972年10月內(nèi)部發(fā)行的《魯迅雜文書信選(續(xù)編)》里,寫信時間是1933年10月18日(魯迅下午收到來信,當晚就回復了),信的注釋說“陶亢德,當時在買辦資產(chǎn)階級文人林語堂主辦的《論語》半月刊任編輯。本函過去沒有發(fā)表過”。此前,無論許廣平先后于1937年和1946年編印的《魯迅書簡》,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十卷本《魯迅全集》書信卷,都不曾輯錄任何一封寫給陶亢德的信,——原因是什么現(xiàn)在比較難說,但顯然跟收信人身份敏感有關(guān),尤其是他參與汪偽政權(quán)文藝出版,戰(zhàn)后以“文化漢奸”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上訴后經(jīng)最高法院裁定,改判一年零三個月,緩刑兩年。“文革”后期,由于周海嬰上書毛澤東,請求“出版一部比較完備和準確的魯迅書信集,……一部收入現(xiàn)存全部書信,認真按照手稿校訂過的新的魯迅書信集”獲得批準,從而使得1978年8月出版的《魯迅書信集》,首次不避諱通信者身份,公開了收集到的全部信函,合計一千三百八十一件。這一版書信集沒有注釋,也不注明收信人身份,是1981年版和2005年版全集書信卷的基礎(chǔ),其中的魯迅致陶亢德信,內(nèi)容一樣,注解卻有改變。最新一版的注釋,增補了生卒年代,刪去了上一版注文末句“抗日戰(zhàn)爭時期墮落為漢奸”,改作“陶亢德(1908至1983),浙江紹興人。當時為《論語》半月刊編輯,后又編輯《宇宙風》、《人間世》等”。
以前聽說,陶老師父親聚藏的作家手稿、照片、書簡和字畫,因為“文革”抄家而多有缺失。上世紀八十年代發(fā)還時,在他主編的《宇宙風》上連載的《駱駝祥子》手稿,和一些名人的書簡與文稿雖得收回,但數(shù)目與先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對于這次拍賣品的來源,社會輿論并不一致。有聲音說,陶亢德的魯迅書信,建國后多已捐出。至“文革”開始,他手上不會還有魯迅手稿。紹興魯迅紀念館也證明,1953年4月12日,陶亢德捐贈了四封魯迅書信,包括給林語堂的兩封。是否可以就此推論,抄家物資中不再有魯迅書信了呢?
事實難以斷定,但未必沒有別的可能。陶老師也說,“我父親是很早就把書信捐出去的。……但不能排除他讓公家抄了以后還給他。”在她記憶里,“我父親對學習外語很有興趣,他都是自學的。解放后我還記得他找白俄老師教他俄文(我考上北大學英語,他很高興,要和我談如何學英語。可惜我當時沒太理會)。”她故而推斷,“我認為這是他保存這封信的原因。”若真是這樣,“流傳在外僅此一通”的結(jié)果,該是抄家所致,——這封信抄走以后,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說來也是,以“革命”的名義,堂皇抄去的東西,完璧歸趙能有幾許?“這十一年里我認識的人中間,哪一家不曾給‘造反派’或紅衛(wèi)兵抄家?guī)状危坑嘘P(guān)文化的東西哪一樣在‘浩劫’中得到保全?”——還記著巴金這個詰問的人們,自然未免會聯(lián)想起,魯迅通信者趙家璧和金性堯,及其所藏魯迅作品和書簡的命運。
趙家璧說,本來家里藏有魯迅、茅盾、郁達夫、老舍和沈從文等人書信六七百封,包括魯迅書信四十九封。在1966年的抄家中,作家信箋多被當作“黑材料”而沒收,惟有魯迅書簡得以豁免,——造反派說:“魯迅的信是革命的,我們不要!”到了1969年10月,卻又有通知說,“私人藏有革命文物者,都要上繳組織代為保管”,只好把裱裝成冊頁的魯迅書簡,“親自送到紹興路五十四號的連部駐滬辦公室,換來一張代為保管的收據(jù)。臨行時,經(jīng)辦人還安慰我說,但等天下太平,定必原物發(fā)還。”兩年后,上海魯迅紀念館突然派人前來“致謝”,說他“捐獻的魯迅書信,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加工裱裝得如此精美,是他們長期征集工作中所從未遇到的”。他開初莫名其妙,稍后迅即無奈明白過來,魯迅的書信,再也不歸他所有了:“但我到此才懂得連部所謂代為保管之說,根本是一派胡言。工、軍宣隊擅自處理私人所有的革命文物,令人氣憤。”
同樣,陶亢德的朋友、同魯迅有過四次通信的金性堯,也“曾經(jīng)以有初版本的《野草》而自豪,對毛邊的《墳》與《華蓋集》等也特別喜歡。還有黃裳先生送我的第二版的《吶喊》,其中還保留著《不周山》”。但五十年后,他的書架上,“已沒有魯迅的單行本和譯作了”。他和許多熟人都想不通:“怎么,連魯迅的著作也要抄得去么?”然而,“事實也就是抄得去了”。
有人會說,要是留有抄家清單的話,遺失物件的去向,就比較容易找了罷。那又怎可能呢?不分青紅皂白的造反派,不會允許被抄家者亂說亂動,更不大會給受害人開收條、列清單——見過一部自印的“文革”日記中,一九六八年五月六日一則,記載了上海出版界抄家活動的詳情,足以展現(xiàn)令人驚詫的一幕:
上午,和劉桂英、洪德林去金兆梓家補抄家,要金搬到汽車間去,將兩間房讓出來。其實,主要是一些書和空的櫥柜,差不多沒有什么東西。(金已快八十,半身癱了,有一個保姆服侍他,還有他金華的一個侄女在。弄來弄去,花了幾乎一個上午,才封了起來。)單位里的抄家物資今天已車出去變賣,資本家李昌允家的相簿、衣架也拿來了,結(jié)果,將照片撕下,把簿子拿去賣。我說,有些東西和相片,以及生活小用品如衣架,可以給他們,反正又不值幾個錢。他們說不行:因為,一還,就會給人印象,似乎是“抄錯了”,“退還抄家物資”了。這也有理。上午,我們抄金家時,就沒有要那些破爛,都讓他們搬了去。我總覺得金大概早已將值錢的東西轉(zhuǎn)移了出去。
“破爛”、“不值錢的東西”,尚不輕易放過,何況文物和字畫呢?“值錢的東西”,除了僥幸發(fā)還的,其他的歸宿,不外是被毀壞,被“變賣”,被收歸公有——或者進入博物館,或者藏于圖書館,甚至歸入“公家人”私囊。有材料說,僅1966年8月18日后一個月,北京被抄家的達十一萬四千多戶:上海從8月23日至9月8日,抄家八萬四千二百二十二戶。到9月下旬,天津抄家一萬兩千戶;從6月至10月初,全國紅衛(wèi)兵收繳的現(xiàn)金、存款和公債券達四百二十八億元,黃金一百一十八萬八千余兩、古董一千多萬件——康生自1968年至1972年,多次前往北京市文管處,攫取古籍一萬兩千零二部,其中不乏宋元版和明版珍本或孤本,而它們多數(shù)原屬運動中落難的知名人士,比如齊燕銘、鄧拓、阿英、章乃器、傅惜華、趙元方和陳夢家。
因為魯迅書簡的拍賣,我忽然記起來,1995年夏天的時候,陪陶老師去黃山,第一次聽她談到亢德先生,和他做雜志編輯的“秘訣”:
對于無名作者的來稿,我們不但不應不看而退或撕,并且對其第一篇來稿還必“從寬錄用”,我有這么一個看法,就是一個作者第一次投稿給你如經(jīng)采用,他以后如有更佳之作定可十九歸你,因為一個作者的投稿,總向曾經(jīng)發(fā)表過他文章的刊物投去。而到了第二三篇投來時,你就嚴格處置,也不至于使他不再來第四五篇,他至少已經(jīng)明白你不是有眼無珠或唯名是用的編輯,后來的投稿不取,大半會歸罪于自己寫得不好。若是第一篇投稿雖有可取之處而你不用,這就如對一個乘興而來滿腹誠意的訪客享之以閉門羹一樣,以后再望他登門拜訪,一定是十拿九不穩(wěn)的了。就我的經(jīng)驗而論,這樣辦法確乎不壞,雖然無從與不如此做的結(jié)果作一比較,因為我始終不會不如此做過。
上山前,我壓根兒還不知道,陶老師父親就是陶亢德,更不清楚他一生辦過許多雜志,——“自民國二十年起到三十年為止,我所參與過的,共同發(fā)起的,主編的,手創(chuàng)的雜志,仔細算算已經(jīng)十有四個,其中除一二個之外,其余的可說與我都大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想想,以一個并非學新聞的人——其實我什么都沒有學過——而居然敢與這么多的雜志‘大有關(guān)系’做‘將官頭’,而又居然這么多雜志在內(nèi)容上并不是‘剩余價值’‘低級趣味’,在營業(yè)上并不虧本賠錢,小部分固是我的膽大妄為,大部分還是全國作家的鼎力援助”。同作家打交道,他當然有條件收藏他們的書簡文稿。
后來,我又找出亢德先生一些文章,還有他二十五歲時出版的《徒然小說集》,看見韜奮先生給他作的序言里,對這位學徒出身、做過小店賬房先生的“前途未可限量的青年作家”,充滿感情地寄予著厚望:
我和徒然先生做朋友的經(jīng)過,回想起來,也頗有趣味,他原是一位《生活》的熱心讀者,前年在沈陽的時候,他時常替《生活》撰著通訊,后來到了九一八的極危險的時期,他在這一兩天內(nèi)每隔數(shù)小時,還在槍聲炮吼風聲鶴唳中執(zhí)筆作快函寄給《生活》,敘述當時的種種狀況,雖街道上及郵局中布滿了日兵,絲毫不能減低他的熱忱和勇氣,我當時每接到他的一封信,即受一次很深的感動,周刊付印有定期,往往臨時趕往印刷所把他稿勉強抽出,把他的通訊插入,后來他由沈陽回到上海,《生活》周刊社適需人襄助,便請他加入共同努力于本社的工作。我們敬佩他的奮斗生涯,敬佩他的忠勇奮發(fā),希望他于出版這本小說集之后,還繼續(xù)努力,為我國文藝上多開幾朵燦爛之花。
1950年后,亢德先生仍做編輯,任職革新書店、群聯(lián)出版社、新知識出版社和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8年補劃為“右派”,1983年5月因病去世。
編輯:付裕
關(guān)鍵詞: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