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北京公園相親故事

老王的小本子上，記錄著她這一周的安排：“周一、周三、周五的上午，天壇公園；周四下午，陶然亭公園；周六下午，玉淵潭公園；周日下午，中山公園。”

一周七天，有六天的時間她都要去公園。不是去玩。她要去參加公園的家長相親會，她要給女兒找對象。

女兒曾是老王的驕傲，但現(xiàn)在成了心病，只因?yàn)槟赀^三十還沒對象。每隔幾個月，老王就會從老家東北來北京，住上個把月，幫著做做飯，陪陪女兒。

但這次，她說，她不是來北京陪女兒的，就是來給女兒找對象的。“找不到，我就不回去。”

只是，沒那么容易。

地上的紙板和等待的老人

上周日下午兩點(diǎn)，北京氣溫已經(jīng)超過三十五攝氏度，中山公園里的游客比平時少了很多，但在格言亭旁卻聚集著上百位老人。他們大多是六十多歲的年紀(jì)，相互并不熟悉。有的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一塊紙板；有的捧著紙板，一邊展示著自己的，一邊走著看看別人的。

紙板上寫的是自己兒女的基本情況，他們都是來給孩子找對象的父母。紙板上幾乎不會出現(xiàn)名字和照片，只有基本情況。如果是“京戶”、“城區(qū)有房”或者“公務(wù)員”、“央企”，那一定會用更大的字體描出，因?yàn)檫@些都是加分項(xiàng)。如果沒有這些，那也要標(biāo)出或者找出其他的亮點(diǎn)，比如“170cm、110斤”，或者“孝順”、“體貼”。有些情況，也會用更加隱晦的方式體現(xiàn)，比如“短婚”、“未育”。

每一塊紙板都做成A4紙大小，并排放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更像是勞務(wù)市場。老人們并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坐在紙板后的小板凳上，等待挑選。如果被其他老人看中，老人就會站起身來，第一句一般是“你哪兒人啊？”戶口是最先被問到的，緊接著就是房產(chǎn)、工作單位。至于長相，那都在這一系列硬性標(biāo)準(zhǔn)之后。只有條件符合了“門當(dāng)戶對”，老人才會從隨身攜帶的布兜子里掏出兒女的照片，再讓對方留下聯(lián)系電話。

老人們幾乎人手一個布兜子，一把塑料扇子。布兜子上大多印著居委會的安全提示，或者房產(chǎn)中介的廣告；塑料扇子上則是“婦幼醫(yī)院”、“幼兒培訓(xùn)”之類機(jī)構(gòu)送的。他們都是乘公交或地鐵而來，自帶水壺，但在挑選門當(dāng)戶對的親家時，卻一點(diǎn)都不將就。

偶爾有年輕人從眼前走過，只要看上去符合自己的預(yù)期，老人就會停下手中的扇子，從板凳上欠起身來半蹲著，目光也從剛才的呆滯突然變得和善，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年輕人看上三四秒鐘。哪怕小伙子的眼神有點(diǎn)閃爍，老人也會趕緊問上一句：“小伙子，你多大啦？”

直到年輕人擺擺手，留下一句“我是來旅游的”，老人才又慢慢坐下，眼里滿是失望。

也有些老人的臉皮薄，不愿意坐在地上擺攤，只是手攥著紙板走來走去。只要是在公園的相親角范圍內(nèi)，老人們都是心照不宣。兩位老人的目光對上了，第一句話總是：“您的，是男孩女孩？”

老人們占據(jù)了很大一塊長方形區(qū)域，幾乎不會有導(dǎo)游把游客帶到這里，老人們也嚴(yán)守界限。有挎著相機(jī)的散客闖入，就會被老人們“斥責(zé)”：“你不找對象，上這兒干嗎來，出去出去。”

偏僻的地點(diǎn)和老人的臉面

在北京的幾大公園里，常年存在著這種相親會，其中中山公園的規(guī)模最大。幾處公園相親會的時間相互岔開，除了周二，其余的日子天天都有，即使春節(jié)期間也不間斷。

公園相親會的地點(diǎn)也有些講究，并不在公園最核心的區(qū)域，往往都在比較偏僻、卻又不太難找的地方。天壇公園的七星石畔，不在天壇的主流游覽路線上，無論從東門還是南門進(jìn)園都不會直接走到。陶然亭公園的東碼頭旁長廊，也是同樣道理，一般游客找不到。中山公園的格言亭，在公園的最北邊，游客從南門進(jìn)園，幾乎走不到那里。

沒有老人能說清楚為什么選這樣的地點(diǎn)，因?yàn)榧词故莵淼米钤绲模膊贿^兩三個月而已。只要給孩子找到對象了，就再也不想來了。而這些相親會已經(jīng)存在了幾年甚至十幾年了。不過，老人們都很認(rèn)同這些約定俗成的地點(diǎn)，雖然已經(jīng)舍下臉面來“擺攤”給孩子找對象，但還是不想讓游客看來看去，更不想讓外國游客拍照。

老王已經(jīng)連續(xù)幾個周日來中山公園，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她剛過六十歲，老家在東北。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從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幾年下來，事業(yè)小有成就。老王想念女兒，每隔幾個月就來看看女兒，幫著做做飯，收拾一下屋子。

但這次，老王豁出去了，哪怕女兒不樂意，自己也下定了“找不到就不回老家”的決心。女兒是1984年出生的，這個歲數(shù)還沒結(jié)婚，在東北老家?guī)缀跏遣豢上胂蟮模霞矣H戚早已經(jīng)指指點(diǎn)點(diǎn)了。

女兒反對老王到公園相親，但也沒辦法。“她自己找不到，就管不著我了。”老王說，女兒年輕的時候不著急，三十歲以后著急了，也沒用了。在中山公園連續(xù)待了幾個周日，老王沒有任何成果。“女孩太多了。”

無論是周日的中山公園、周一的天壇公園，還是周四的陶然亭公園、周六的玉淵潭公園里，如果僅從紙板上看，等待相親的女孩遠(yuǎn)遠(yuǎn)多于男孩。在年齡段分布上，女孩大多是29歲到33歲，男孩則稍大一些。對于女孩家長來說，如果對對方的條件挺滿意，但是發(fā)現(xiàn)對方有點(diǎn)遲疑，就會趕緊掏出女兒的照片，“先看看照片，看看吧。”

“男孩子可以往下找小十歲的，但女孩子等不起。”老王說，她眼看著男孩的家長很快就能聊到相親對象，甚至有挑選的余地。但女孩的家長，卻很難碰到合適的。

周日下午的中山公園相親角里，出現(xiàn)了一位三十出頭、長相普通的男子，他的工作是司機(jī)，收入并不太多。盡管這樣，還是吸引了好幾位老人。老人們有自己的規(guī)矩，只要有一位老人在聊，其他老人就會在后面排隊(duì)等著，絕不會插話，這很像是古玩行里的規(guī)矩。一位頭發(fā)幾近全白的大媽，在問了戶口、工作單位、房子之后，掏出小本子一一記下，然后湊了上去，顫顫巍巍地問：“你……你一月掙多少錢？”

“要不是找不到對象，哪個老人愿意舍下臉面這樣呢？”老王說，“可是，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幾千里的距離和老人的心

“我知道有點(diǎn)兒丟人。”老王說，女兒反對她來公園的最大一條理由，就是不想像商品一樣，自己被擺在地上，讓來來往往的人，挑來挑去，說三道四。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老王只能通過來公園的方式，嘗試著給女兒找找。來了幾次，甚至有點(diǎn)“魔怔”了。“只要在公園里看見還算過得去的小伙子，我就上去問人家一句，‘多大啦？有對象沒有？’”

這幾個公園里，像老王一樣的外地老人并不少見。天壇公園七星石旁的相親角，規(guī)模僅次于中山公園，老李是這里的常客。老李說，前些年來找對象的，基本都是北京的家長們。“但這幾年，外地的家長越來越多，都快到一半了。”

不過與北京家長相比，外地家長的相親成功率低了很多。旁邊有個北京老人，女兒是1982年的。老李告訴他，那邊有個人的兒子是1975年的，剛擺出來。老人剛想湊過去看看，但老李說了一句：“好像是外地”。那個老人把腿翹在石凳上，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

他指著寫有兒女情況的紙板說，以前才不會寫“京戶”這種詞，聊一句天就都知道了。房子也不用問，能來天壇相親的住得都不會太遠(yuǎn)，“連北城的都少。”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可憐天下父母心，”老李說，他真心覺得這些外地家長不容易。“隔著好幾千里地，操不完的心。”

一周六天的公園，讓老王幾乎筋疲力盡。很勉強(qiáng)地，她留下了幾個男孩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幾乎是把照片往人家手里塞。但能不能成，還要看女兒的態(tài)度。”

一位京籍老人說，孩子對公園相親這種方式本身就非常抵觸。“只要聽說是公園里認(rèn)識的，就根本不想見，”這位老人說，自己只能騙孩子，說是單位的老同事給找的。

老王還沒給女兒找到對象，卻認(rèn)識了幾位姐姐妹妹。河北、內(nèi)蒙古、山西，“北方的這幾個省份快湊齊了。”姐妹們的孩子都是女兒，大家湊在一起，除了抱怨女兒怎么不著急結(jié)婚之外，就是聊聊還打算在北京待多久。“沒法從老家找，女兒在北京了，就是北京人了，不能再讓她回老家。”

記者打聽到，無論是中山公園，還是天壇、陶然亭、玉淵潭，這種相親方式的成功率非常低。但老人們說，自己在家閑不住，“就算是為孩子做點(diǎn)事吧。”

本報記者 李嘉瑞 文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