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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為父追兇20年:嫌犯仍在逃 要給父親一個交代

    2017年05月24日 07:26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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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春芳在指認(rèn)當(dāng)年的犯罪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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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春芳爺爺留下的萬年歷

    萬春芳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最近,她的母親突然暈倒,兒子“抽風(fēng)”住進(jìn)醫(yī)院,自己身體里也出現(xiàn)了結(jié)石和囊腫,“可能要開刀”。除此之外,還有更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她要盡快尋找到殺害父親的兇手,因為“快到我爸20周年忌日了”。

    20年前,在老家河南新鄉(xiāng)輝縣市南寨鎮(zhèn)壩前村,她的父親萬廣慶和鄰居在田里發(fā)生爭執(zhí)后被刺死,犯罪嫌疑人逃脫后從未再出現(xiàn)。從那時起萬春芳開始追兇,最遠(yuǎn)一路走到山西。剛開始是和爺爺、媽媽,一大家子親戚一起,后來親戚們慢慢退出了,爺爺也去世了,她只好一個人上路。

    從15歲到35歲,萬春芳的青春在追兇和等待中度過。這幾年,她更加頻繁地去父親的墳頭看看。直到今年年初,她下定決心,要讓此事“做個了斷”。

    今年3月,不太懂電腦的她在微信上開設(shè)公眾號,發(fā)布了自己追兇至今的經(jīng)過,還放上自己的身份證信息和照片來證明。

    點(diǎn)下發(fā)送鍵后,她立刻開始感到害怕,連夜帶著一雙兒女躲到親戚家,整夜未睡,看著閱讀數(shù)從0增長到2萬,然后超越10萬。

    電話從第二天早上6點(diǎn)開始響起,一個接一個,有的只問一句“這事是真的嗎”,有的說要給她提供物質(zhì)援助,還有極少數(shù)的為她提供線索。之前為丈夫追兇17年的李桂英也跟她取得了聯(lián)系,向她提供經(jīng)驗。

    在此之前,她從未如此接近過希望。她沉默十幾年,一個人悶著,連身邊最親近的朋友都不知道父親的事。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屈辱,不敢面對同村人,自責(zé)“連自己父親的事都辦不成”。

    如今的壩前村,天氣如20年前一樣燥熱難耐。地里小麥一塊接一塊地黃了,有幾塊地已種下了不足10厘米的玉米苗。指著其中一片玉米地,萬春芳毫不猶豫地說“這塊就是我爸倒下的地方”,眼睛卻是紅的。

    1997年6月11日,父親被殺害的那天,在縣城讀幼師的萬春芳像往常一樣,住在姑媽家休息。親戚開著小三輪從村上奔來,帶來父親“病危”的消息。剛到村口,她看到父親躺在一塊木板上,“人已經(jīng)不行了”。

    事后,萬春芳才從目擊現(xiàn)場的叔叔和母親嘴里得知,父親是被同村的青年秦鵬(又名秦英永)捅了致命的一刀。當(dāng)時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萬廣慶和妻子剛把玉米苗栽下,秦鵬開著三輪車,后面跟著他的爸爸和哥哥,從田間不足1米的小路穿過,軋壞了剛剛種下的玉米苗。

    母親和叔叔記得,萬廣慶當(dāng)時攔住秦鵬,說“有大路為什么偏要走小路”,雙方?jīng)]說兩下,就發(fā)生了肢體沖突。二叔萬廣富從另一頭跑來,看見秦鵬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把刀,他大叫一聲“哥,快跑,他有刀!”然而萬廣慶沒跑兩下,就被絆倒,尖刀從他心臟附近插入,有一根肋骨都被刺斷。鮮血從傷口噴出,萬廣慶當(dāng)場沒了呼吸。秦鵬怔了一下,立即轉(zhuǎn)身飛奔,失去了蹤跡。

    在萬春芳記憶中,父親“是個能人”,村里有紅白喜事,就會去幫忙做飯。蓋房子、做會計、跑業(yè)務(wù),萬廣慶都跑在同村其他人前頭。作為最大的女兒,萬春芳得到父親的關(guān)注最多。有些事父親不一定會和性子柔弱的母親商量,而是告訴她。上初中時萬春芳“坐不住”,成績下降了,對她寄予厚望的父親總是重重地嘆氣,“斜眼看我”。

    萬春芳記得,父親倒下后,他們向派出所報案,大約1個小時后,縣公安局出動特警大隊到達(dá)現(xiàn)場。據(jù)《民主與法制時報》此前的報道,警方控制了秦鵬的爸爸和哥哥。但這兩人很快被放了出來,因為“證據(jù)不足”。

    秦鵬跑了,萬慶芳和家人只有3天時間悲痛。秦鵬的行蹤不斷從同村人和親戚處傳來。安葬下萬廣慶后,萬家決定,自己找線索,讓派出所抓捕,“一命抵一命”。

    在最初的追兇路上,除了萬春芳外還有七八個親戚。他們從一個朋友家拿到秦鵬的照片,翻印了十幾張,每人一張去各村詢問,這樣一直從夏天走到了秋天。

    害怕同村村民看見,“會通風(fēng)報信,引起兇手警惕”,他們常常早上6點(diǎn)出發(fā),回村也要等到晚上10點(diǎn)多。母親和奶奶連夜為他們蒸了四五十個饃帶路上吃,渴了就在路邊掬起一捧山泉水喝。

    尋找沒有方向,只能靠一路打聽。路人一句模糊的“見過”“有印象”都會成為萬春芳眼中的救命稻草。她聽說有人在小橋上見過秦鵬,還聽聞秦鵬向一家親戚“扔石頭”,但拿著這些零碎的線索向當(dāng)?shù)嘏沙鏊鶊蟀负螅驗椴⒎撬芯€索都有價值,警方不是每次都到場核實,有時候出警核實也沒有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的蹤跡。

    走得遠(yuǎn)了,他們顧不得回家,在路邊的田埂上倒頭就睡,“最好的條件”是睡在別人家的屋檐下。但萬春芳睡不著,聽著身邊的蛐蛐聲,她想起前幾日為父親守靈的那天晚上,“瘆得慌”。

    父親剛?cè)ナ罆r,萬春芳甚至沒想過“殺人償命”,她只是想“再也不要和秦家人說話了”。但悲痛和仇恨迅速向她襲來,萬春芳從之前整天在學(xué)校里畫畫、唱歌、跳舞的少女,迅速成長成熟起來,“被家里的事壓得喘不過氣”。

    自從父親去世后,萬春芳變得沉默寡言。嫌二叔騎車慢,她抓過自行車就往前沖向下一個村莊、下一戶人家。她不敢去想“我爸當(dāng)時死得有多痛,一下子就沒了”,只有一個目標(biāo)“找到這個人”,一切都解決了。

    害怕打草驚蛇,也擔(dān)心路人聽到兇殺案,不愿提供線索,萬春芳拿著照片,一個個問過去“你們認(rèn)不認(rèn)識這個人,他是我們家的親戚,精神不好走丟了,可能在要飯,能不能幫忙認(rèn)認(rèn)?”

    從壩前村向東出發(fā),沿路是連綿的高山,他們在這條路上向東向西排查了快一個月,才在路旁聽人說犯罪嫌疑人“在林縣(現(xiàn)林州市)要飯”。

    聽到消息,萬春芳和親戚們休息不超過一天,就立刻出發(fā)。沒有汽車,他們換了自行車、摩托車,終于趕到了60公里外的林州市。只要有橋,萬春芳就走下去看,像不像有人住過。有一次在一個不足5米寬的橋洞底下,她親眼看到沙地上有一行潦草的字,“看上去像是我父親的名字”,苦尋幾日的她渾身顫抖,覺得有些希望,但最終也還是沒什么結(jié)果。

    父親這根頂梁柱沒了,生活的重壓撲面而來。追兇讓萬春芳離原來的生活軌道越走越遠(yuǎn)。原本想做幼師的她放棄了學(xué)業(yè),因為“情緒起伏太大,怕耽誤孩子。”她當(dāng)過保姆,賣過手機(jī),還因為“總發(fā)愣”丟了一部。最后,她跟著親戚出去,成了村子里第一個去南方打工的年輕人。

    她成了一名普通女工,上了流水線,一天做12小時工,“像羊一樣”待在工廠的圈子里,每個月等待發(fā)工資那天。她擺脫不了失去父親的陰影,在做工時會突然哭出聲,別人開玩笑的一句“神經(jīng)病”在她耳中也仿佛說的是自己。

    在同鄉(xiāng)尹雪(化名)的眼中,這個當(dāng)時只有17歲的女孩透露出和年齡不符的窮酸、老態(tài),成天哭喪著臉,不愛說話,攢的錢從來不買新衣服,每天最多舍得買5角錢的粽子當(dāng)早餐。

    她滿腦子想著賺錢,認(rèn)為“有錢了事就好辦了”。在電話亭用IC卡打電話時,她才會用家鄉(xiāng)話詢問母親和爺爺,“兇手找到?jīng)]有”,但家鄉(xiāng)親人的回復(fù)都是否定的。

    在家里種地的母親和爺爺常常去派出所詢問,但得到的回復(fù)總是“人都跑了,我們也沒辦法。”

    曾經(jīng)是萬廣慶案出警人的當(dāng)?shù)鼐旃B平,和當(dāng)年的輝縣公安局特警薛姓大隊長之前都向《民主與法制時報》表示,他們?yōu)樽穬锤冻隽司薮笈Γ谳x縣尋找秦鵬外,還在安陽林州市以及山西省尋找,但始終無下落。一兩個月后,警方將派出的警力收回。

    漸漸地,親戚們也一個一個地回到自己的家里,萬春芳理解他們,“大家都不容易,有一大家子要養(yǎng)活。”

    但她和爺爺不肯放棄。回家時,萬春芳常常等夜深人靜后,跟著爺爺繞過半個村莊,去秦家屋子聽墻根,試圖尋出一些端倪。

    因為“聽力沒爺爺好”,年少的她在黑暗中蹲著,豎起耳朵努力地聽,卻依然什么也聽不到。

    直到現(xiàn)在,在已過世的爺爺留下的破舊不堪的萬年歷里,還留著當(dāng)年每一次的追兇記錄。從1997年案發(fā)當(dāng)日起至1998年萬春芳去深圳打工期間,紅藍(lán)色圓珠筆把日歷的空白處標(biāo)注得密密麻麻,每次只有一句話:“×月×日,追兇至某地,路人說見過”。不多一詞,也不少一句。記錄一直延續(xù)到秦家人搬走。

    最后一次追兇,是他們聽到傳聞?wù)f秦鵬逃到了山西。祖孫倆就一路向西出發(fā),“翻過一座又一座山”,來到山頂上一個沒幾戶人家的村莊。沒帶干糧,爺爺央求村民給自己的孫女盛了一碗稀飯。然而,追兇卻在這里斷了線索。萬春芳不記得那天自己的腳有多酸,只記得自己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2005年,萬春芳在當(dāng)?shù)孛襟w《共城時訊》上看到一篇關(guān)于此次兇案的報道,才發(fā)現(xiàn)案發(fā)后,公安機(jī)關(guān)一直沒有向檢察機(jī)關(guān)提請批捕犯罪嫌疑人,“案卷卷宗也不知在何處”。“4月14日,市公安局向檢察機(jī)關(guān)提請批準(zhǔn)逮捕犯罪嫌疑人秦鵬。4月26日,市檢察院依法批捕逍遙8年的犯罪嫌疑人秦鵬。”

    但從那以后,又是12年沒有消息。

    根據(jù)《民主與法制時報》此前報道,輝縣市公安局刑警大隊人士表示8年未提請批捕一事“的確不妥,可也沒什么錯。”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就此向輝縣市公安局提出采訪申請,截至發(fā)稿時尚無回應(yīng)。

    如今,因為靠近旅游區(qū),壩前村門口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每天跑運(yùn)輸?shù)目ㄜ嚭蜐M載游客的客車絡(luò)繹不絕,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年輕人去了外頭打工,最遠(yuǎn)的去了非洲的肯尼亞。萬廣慶倒下的地方,現(xiàn)在也豎起了大大的廣告牌。

    但對于萬春芳和家人來說,忘記這段記憶實在是太難。路口要修加油站,旁邊那塊地早已被刨得光禿禿,萬春芳卻不敢簽下土地流轉(zhuǎn)合同,她害怕將來要指認(rèn)現(xiàn)場時,面對的將是一片硬邦邦的水泥地。

    萬春芳在深圳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2011年回到家鄉(xiāng)。有一次在送女兒上學(xué)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她猛地看到了秦鵬的父親,推著一輛小推車,在賣甘蔗,“一點(diǎn)也沒變”。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句話都沒說。

    萬春芳恨恨地說,父親被殺后,秦家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有人提議去揍老人一頓,萬春芳搖頭拒絕了。她只是時不時會轉(zhuǎn)到這里在遠(yuǎn)處觀察,希望有一天看到秦鵬出現(xiàn)。兩年前,秦鵬的父親也不知所蹤,“聽別人說他身體不好住院了。”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正值壯年父親沒有死,就可以繼續(xù)跑業(yè)務(wù),為家里蓋上更好的房子。她也可以順利地完成學(xué)業(yè),成為一名幼兒園老師,過著穩(wěn)定的生活,不用每日都無法控制地去想這事。

    追兇的這些年,她不讓弟弟妹妹參與這件事,覺得“我就是他們的天”,一開始也不想讓丈夫知道自己正在為此事奔走,因為“還有下一代”。她覺得自己“過得這么辛苦,真是不想活了”,但“要給父親一個交代”,她只能繼續(xù)前行。

    如今,她寄希望于通過當(dāng)?shù)毓簿纸鉀Q這件事。“我只要找到這個兇手,其他都可以不追究了,就希望解開這個心結(jié)。”萬春芳說。

    微信文章發(fā)出兩天后,河南新鄉(xiāng)輝縣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發(fā)布通告稱,“對追捕命案逃犯秦英永的工作從未停止”,同時表示歡迎群眾提供線索。

    但萬春芳已經(jīng)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們這么多年過了什么好日子啊,弄到哪里算哪里吧,管他呢。”

    有一次,在林縣的路邊,萬春芳遇到一位與秦鵬身影相似的乞丐。當(dāng)時15歲的女孩既緊張又激動,但是不敢上前,“因為路邊都是一人高的玉米地”,害怕嫌犯隨時可能跑了。他們偷偷地攔下一個樸實的農(nóng)民,讓他幫忙上前辨認(rèn)像不像照片上的人。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萬春芳向派出所報了線索。在等待出警的過程中,她死死地瞪大雙眼盯著對方,一眨不眨。

    但是民警到了跟前,把人翻過來一看,不是這個人。萬春芳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坐在地上發(fā)愣。

    她不是沒想過放棄。有一次,她夢見去爺爺家吃飯,父親也坐在身邊,只有模糊的影子。她突然在夢中崩潰地對父親大喊,“你死了可是舒服了,我發(fā)火了,我也不想活了。”父親的身影突然從她眼前消失了,她也從夢中哭著驚醒。

    她從未夢見過殺死了父親的那個人。只是時常會想象著,20年了,對方已經(jīng)“和我父親當(dāng)年歲數(shù)一樣”,也許變了面貌,也許改名換姓,在世界某個角落活著。

    萬春芳希望他成了家,有了妻兒,這樣也許當(dāng)她的消息被那么多人看到時,他的家人會良心發(fā)現(xiàn),勸他自首。

    想到20年來的每一天,萬春芳的眼中迸發(fā)出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齒地說“殺他一千次都不為過。”但她也有些為難,如果秦鵬被抓住了,一定會判死刑,那么他的孩子將會和當(dāng)年的她一樣,早早失去父親。

    失去父親的傷痛,這些年反復(fù)折磨著萬春芳。父親所有的遺物都放進(jìn)棺材了,他們家只留下了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30歲在山西出差拍攝的,擺在老家一個角落的桌子上,照片中的年輕人笑容燦爛。另一張是他40歲時照的一寸照,被萬春芳用手機(jī)拍下時時看著。

    沿著一段近年新修的水渠,穿過一片核桃林,三座不足半米高的墳包在草叢中顯露出來,沒有墓碑,沒有名字,只有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開滿墳塋。

    這是萬春芳兩個爺爺和父親的墳?zāi)埂8鶕?jù)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兒子死得早不能入祖墳,萬廣慶一直到前年爺爺去世時才遷墳至此,當(dāng)天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

    萬春芳給三座墳依次磕了個頭,但到了父親這座墳前,她停住了,喃喃地說“兇手都沒抓到,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編輯: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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