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揚傳統(tǒng)文化確實需進行過濾和辨別，不應不加批判地應用于現(xiàn)實生活。然而，從文化保護的角度來說，卻不能唯優(yōu)秀論，搞一刀切，因為所謂的“優(yōu)秀”與“不優(yōu)秀”、“精華”與“糟粕”、“精”與“粗”，其涵蓋面太廣，彈性太大，很容易誤傷，也很容易變保護初衷為實質性的破壞。因此在文化保護領域，去偽存真非常必要，去粗取精則值得商榷。

過去的許多事實證明，許多政策有非常好的初衷，但壞就壞在實際操作中把經念歪了。如果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理念和認證標準太單一、太機械，政策的口子開得太大，所有被認定為“非優(yōu)秀”的文化遺存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在經濟利益的唆使下，動機不純的人在政策和法律禁止的情況下尚且敢于破壞文化遺產，若是有明確的官方認定“不值得保護”的歷史遺存，豈不就是給了這幫無良之人以尚方寶劍？他們毀壞古建、買賣文物的行為就更加理直氣壯乃至肆無忌憚了。

過去大量文化遺產由于缺乏保護，處于自然消亡的狀態(tài)。這固然可惜，然而后來不少文化遺產則遭遇人為的加速破壞，其驅動力正是所謂的“去除糟粕”，給所謂“優(yōu)秀”文化遺產讓路，給各級重點保護單位騰出資源，而這一切，有時竟然是由文化遺產保護部門主導的。我們曾有過沉痛的教訓。以北京為例，前些年歷史文化街區(qū)保護缺乏整體保護的觀念，為了進行所謂的重點保護，將文化含量高、歷史價值大、品相端莊宏麗的王公貴族府邸、宮觀寺廟、名人故居等歷史建筑單獨標出，拆除周邊的其他民間建筑。原先的胡同和四合院消失了，重點文物保護建筑變成了光禿禿的紀念館、博物館，失去了這些建筑遺產原先的整體風貌。這些年，學界對過去的保護理念進行了反思，政府有關部門也在專家建議下改進了工作思路，注重歷史文化街區(qū)整體風貌的保護。這說明，將文物和古建筑孤立地按文化價值區(qū)分三六九等，以此確定保護的力度的做法存在很大的弊端，對那些歷經風雨而勉強存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來說，無疑是二次傷害，而這種傷害更令人痛心之處則是以“保護優(yōu)秀文化遺產”為名。

同樣地，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以“保護優(yōu)秀、剔除糟粕”為名搞一刀切，也是很危險的。多年以來，我們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工作，都強調要力推精品項目，重視名家傳承、名藝演示和名品展出。這有意無意地剔除了大量被視為糟粕的舊物、舊事、舊民俗和舊文化，這些文化遺存從非遺名錄認定與篩選過程起就被大量擋在門檻之外，進入不了人們的視野。從當前的文化價值觀出發(fā)，對于被認定的糟粕，要直接談放棄何其容易，什么都不要做，自然就會消亡，連痕跡都不會留下，同時因為其身上附有糟粕的標簽，舍去也不會背負社會壓力和文化負罪感。

然而，人們似乎忽視了一個因素：文化是永遠發(fā)展變化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界定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與糟粕？是否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標準？誰有資格劃定文化遺產的價值等級？所謂值與不值，只是我們根據當下文化發(fā)展現(xiàn)狀和既有觀念的判定，且不說這種判定是否會出現(xiàn)失誤，即便是我們所理解的糟粕，也是過去文化的一段印跡，從還原歷史的角度來說，至少也應該給予存檔保留。另一方面，許多看似冷僻過時的傳統(tǒng)技藝和文化，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往往會找到存續(xù)的希望，如果斷了就不可再生，給民族文化傳承留下永久的遺憾。

盡可能保留文化的多元樣態(tài)是我們的責任，為我們的文化遺產寶庫留下更多的資源，為我們未來的文化發(fā)展提供無限可能，是我們應承擔的歷史使命。因此，不要輕言某種文化傳統(tǒng)會被淘汰，不應僅僅滿足于保護“必須保”“值得?！钡奈幕z產資源，或許時移世易，曾經消失的傳統(tǒng)會被重新激活，融合現(xiàn)代元素的遺產資源會被加速重構、重組，成為新文化發(fā)端的源頭和契機。鑒于此，應給這些陽光照不到的文化遺存一點機會，灑一點甘露給那些看似“不夠優(yōu)秀”“不值得?！钡臍v史文化遺產，讓它們起碼能最低限度地保存下來，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它們又會綻放于民族文化的百花園。

作者：黃仲山（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