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里曾憧憬了這樣的生活場景：“有游士借居萬柳堂，夏日湘簾榧幾，列古硯七八，古玉器銅器磁器十許，古書冊畫卷又十許，筆床水注，灑盞茶甌，紙扇棕拂之類，皆極精致。壁上所粘，亦皆名士筆跡，焚香宴坐，琴聲鏗然，人望之若神仙，非高軒駟馬不能登其堂也。”玩物不一定喪志，有時也會益志。這種“玩”不是停留在手上，更重要的是在心里，用知識和智慧，將“玩”升華為中國文化特有的賞玩文化。唐宋以來，白居易、蘇東坡、陳繼儒、蒲松齡等都因賞玩文化寫出過千古名篇。可見“俗人之玩，合當(dāng)令其喪志。君子之雅，識性應(yīng)可無憂”。

宋人趙希鵠的《洞天清祿》中記載：“東坡小有洞天石。石下作一座子，座中藏香爐，引數(shù)竅正對巖岫間，每焚香則煙云滿岫。今在豫章郡山谷家，其家珍重，常與告身同置一匣”（告身：委任官職的文憑）。蘇軾到底是名人，連他的玩，都被世人傳頌。這個名為“小有洞天”的觀賞石，經(jīng)東坡居士獨出機杼的打造，把只有觀賞功能的供石，變成了有入鼻、入心功能的靈石香爐。玩觀賞石要配置相襯的底座，蘇軾將底座的內(nèi)部空膛內(nèi)藏香爐，同時，底座的表面上、緊貼觀賞石腳底的地方，開有若干小孔。這樣一來，暗藏于底座內(nèi)的香爐一旦焚香起煙，便有煙絲從觀賞石腳底的各個孔竅中裊裊飄出，煙云滿岫。足不出戶，便賞山林之氣；坐擁禪室，頓感氣象萬千。

北宋士大夫玩石成風(fēng)。杜綰的《云林石譜》介紹各地美石。其中提到：相州林慮石，“頗多嵌空，洞穴宛轉(zhuǎn)相通，不假人為。至有中可虛可施香燼，靜而視之，若煙云出沒巖岫間”。衢州常山石（石筍石）“峰巒聳秀，洞穴委曲相通，底座透空，堪施香燼，若煙云縈繞亂峰間。”可見這種中空、帶孔的奇石，是逃不過愛玩的宋人法眼的，這種孔眼奇石注定要被宋人賦予煙云供養(yǎng)。

這些是小玩，還有講排場的大玩。南宋遺老、大文學(xué)家周密在其編撰的《癸辛雜識續(xù)集》中介紹“汴京宮殿”時講，宋徽宗時“京師有八卦殿，八門各有樹木、山石，無一相類。石皆嵌空，石座亦穿空，與石竅相通。上欲有所往，與所幸美人自一門出，宮人仙衣，壯士扶輪，一聲水辟歷，則仙樂競奏，云霄間、石竅間腦麝煙起如霧。”說的是宮中用觀賞石堆砌的假山，內(nèi)空可燃香，宛若巨型石香爐。供宋徽宗穿梭于龍腦、麝香的煙霧之中。

山石穿云播煙，行香運氣，不僅是古人的理想，也是今人的追求。十年前一個硯友曾轉(zhuǎn)讓給我一方“多孔”石硯，疑是衢州常山石（石筍石），石色姜黃泛青。三個立面崎嶇起伏，如橫峰側(cè)嶺；一面立陡如峭，似刀砍斧剁。石中層層疊疊，孔竅相連，若有喀斯特地貌溶洞狀。外露孔竅布滿石身，形若鳳眼，故名之為鳳巖。

把玩之余，突發(fā)奇想，讓學(xué)生在硯底鑿琢一個凹穴，內(nèi)容一個瓷甌，甌內(nèi)淺鋪香灰，可做香篆，可埋紅炭，可燃香塔。石竅出煙傳香，絲絲縷縷，隨氣而動、逐韻而行，正合了東坡居士“云煙出岫”之意。從此，可研墨、能焚香，天人合一、一石二用的文玩雅物誕生了。鳳巖硯香爐制成后，專請京城半隱廬主人張得一先生勒石刻銘，孟玄銘曰：“裁鳳巖，隱岫巒，你悟馨香，我觀紫嵐”。開悟堂主人有詩為記：“屢屢雷霆犯秋山，堪堪電光洞石穿。收拾沉檀理香氣，好將炭紅賦春嵐”（注：黃海濤，字孟玄，號開悟堂主人）。丙申盛夏，歐忠榮于端州拿云樓次韻開悟堂鳳巖硯香爐詩：“乾坤造化一奇山，剔透玲瓏百竅穿。試點沉香炊墨氣，蕓窗裊裊舞煙嵐。”半隱廬得一時在丙申夏日和韻開悟堂題鳳巖硯香爐詩：“橫臥一疊山，遠(yuǎn)觀鳳眼穿。丹砂結(jié)道氣，篆繞起香崗。”半隱廬主人又填詞《滿庭芳》：“凝望沉山，疊巖會意，鳳眼參差相連。飛飄無序，花月起青煙。妙舞輕姿寄幔，香積外，靜水幽潭。良辰聚，中軸一線，同享碧云天。何難？行樂處，湘云楚雨，任我憑欄。曾為天然硯，金立里奸，不理塵冤舊恨，硯爐轉(zhuǎn)，心暢魂安。悠閑久，琴歌雅韻，共憶醉石嵐。”

三人唱和，雖不及宋人，但尚留宋人意趣遺風(fēng)。最終由得一先生手制鳳巖硯香爐全形拓，并將詩詞、書法、篆刻、題跋等諸多文化藝術(shù)形式共同展示在三尺白練上。一件傳承古代士夫文化并有新意的藝術(shù)衍生品，以全新的姿態(tài)進入了新的時代。

案頭雅石雖然為天然雕琢，卻玄妙深奧。中國自古就有賞石的傳統(tǒng)，在《尚書·禹貢》中即有關(guān)于青州貢品“鉛松怪石”的記載。自魏晉以來，文人士大夫?qū)λ陀兴茫①x詩著文。根深蒂固的“黃老之術(shù)”，培育了士大夫?qū)ι搅种畾獾木囱觯屪非蟆俺鍪馈钡奈娜耸糠蚪璐耸惆l(fā)心中對于寄情山水的渴望，代表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取向和情懷。相傳東晉文學(xué)家陶淵明宅邊的菊叢中，有一塊如砥的大石，縱橫各有丈余。陶老每當(dāng)喝醉酒就在石頭上睡一覺，還給它取名為“醒石”。南朝齊高帝蕭道成之孫、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蕭子顯“性愛山水”，他撰寫的《南齊書》中有記載，南齊武帝長子文惠太子的玄圃內(nèi)，“起出土山池閣樓觀塔宇，窮奇極力，費以千萬。多聚奇石，妙極山水。”

至隋唐，此風(fēng)尤熾，白居易的《太湖石記》是中國雅石文化史上第一篇全面闡述太湖石收藏、鑒賞的方法和理論的散文，介紹了唐代牛僧孺雅石的極致，第一次分出了雅石的品級，反映出唐代雅石文化的發(fā)達。

到了宋代，雅石文化已經(jīng)由“形而下”的擺玩，上升到了“形而上”的“文玩”。雅石文化專著的出現(xiàn)是一個標(biāo)志。比如北宋杜綰《云林石譜》中，全書分為上、中、下三卷，匯載了116種石品。北宋收藏家米芾提出的“瘦皺透漏”相石四法，影響至深。另有蘇東坡、歐陽修及宋徽宗等人品石、論石的文藝作品中，不乏雅石文化的精髓觀點。在雅石陳設(shè)方面，宋代更是一個高峰，甚至不惜動用國家力量。著名的“花石綱”就是宋徽宗在東京（今河南開封）建“壽山艮岳”，設(shè)蘇杭應(yīng)奉局，搜羅奇花異石，用船隊運往東京，連年不絕。

而元明清時的文人士大夫秉承宋人遺風(fēng)，一方面博雅好石之風(fēng)不減；另一方面在政治的高壓下，文人士大夫的文化性格又有了新的變化，對閑云野鶴的追求和寄情山水的渴望，已經(jīng)由自然的日常之“玩”，轉(zhuǎn)變?yōu)楸厝坏木窦耐小Ｃ鞔嫾伊钟绪胫八貓@石譜”，這是迄今傳世最早、篇幅最宏的一本畫石譜錄，其中錄入名石種或名石品102種（件），大小石畫計249幅，是當(dāng)今石友了解古代（主要是明代）賞石概貌的重要歷史參考文獻。到了清代，數(shù)十種雅石專著或?qū)Ｕ摚俅伟阎袊鴤鹘y(tǒng)賞石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如宋犖的《怪石贊》、梁九圖的《談石》、王晫的《石友贊》、高兆的《觀石錄》、毛奇齡的《后觀石錄》、成性的《選石記》、諸九鼎的《石譜》、沈心的《怪石錄》、馬汶的《縐云石圖記》、錢朝鼎的《水坑石記》等，反映了雅石文化的盛況及文化水準(zhǔn)。

中華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綿延不絕。如今，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尚在，當(dāng)代的審美觀、價值觀脫離不了五千年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這是中華民族的特殊之處，也是對世界文明的突出貢獻。“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玩石論道，祖道不孤。傳承文明，正脈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