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昏侯墓出土的器物中，最具文化底蘊的當(dāng)屬早期公布的漆器——孔子屏風(fēng)，上面不僅有孔子及弟子的畫像，而且還有用漢隸書寫的孔子生平，可謂漆、書、畫三絕。后來又見報道說，經(jīng)有關(guān)專家考證，那不是屏風(fēng)，而是一面碩大的青銅立鏡，就相當(dāng)于如今的穿衣鏡，上面還有不少銘文，更增加了其文化內(nèi)涵。遺憾的是，這次《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中，沒有見到實物，只有一張看不清全貌的照片。為了弄清這件集鏡、漆、書、畫為一體的器物，我仔細(xì)查看了網(wǎng)上發(fā)布的一些照片。經(jīng)分析研究后竟然發(fā)現(xiàn)，這就是在學(xué)界多年來只聞其名不見其物的古代喪葬禮具——“溫明”。為此，將我的研究和考證簡述如下，以求教于各位專家、學(xué)者及有識之士。

一、 “孔子屏風(fēng)”與“青銅立鏡”的說法很難成立

綜合有關(guān)專家的分析，我認(rèn)為，說它是“孔子屏風(fēng)”的觀點很難成立。因為其一，它的高度不足1米，而寬度更窄，規(guī)格實在太小了，放在哪里都起不到屏風(fēng)遮蔽的作用。其二，這組屏風(fēng)的構(gòu)造太特殊了，有的板長，有的板短；有的板寬，有的板窄；有的是漆木板，有的是漆木板背后還有一塊同等長寬的銅背板。一組屏風(fēng)中的五塊板各不相同，組合起來世間少見。（圖1）其三，使用整塊大銅板做屏風(fēng)的背板，實在過于豪華，也過于沉重，造成的重心上移，反而增加了不穩(wěn)定性。

而說它是“青銅立鏡”的觀點也很難成立。因為其一，制造這么大的一面青銅鏡子，鑄造難度相當(dāng)大，工藝要求很高，如果僅僅為了梳妝照面，小圓銅鏡就足夠了，需要大的可以用銅鑒照一照，完全沒有必要定制這么大的銅鏡。海昏侯墓中出土了多面銅鏡，說明劉賀一家人不缺鏡子照。其二，雖然在架子上可以依稀辨認(rèn)出“衣鏡”、“佳以明”等字樣，但以此來判斷整個器物的用途，難免有盲人摸象、以偏概全之嫌。其三，當(dāng)時的漆器比青銅器貴重得多，史書記載，做一件屏風(fēng)需要“千人功”。用貴于銅鏡十倍的漆器做背板，掛在那里又看不見，豈不是暴殄天物。其四，有人設(shè)想，孔子畫像與青銅立鏡合在一起，變成一塊板，鏡框上安裝活頁，便于兩面使用。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因為二千多年前還沒有出現(xiàn)稍微高大一點的家具，更沒有合頁這類小五金配件。其五，如果認(rèn)定三塊漆木板是立鏡的鏡框，那么這個鏡框的比例，與孔子畫像和青銅立鏡的比例相差太大，（圖2）尤其是橫梁過長，即使把孔子畫像和青銅立鏡并排放進去，還長出一大截。

因此，可以初步判斷，這件器物中盡管有孔子畫像，盡管有青銅方鏡，但它的功能主要不是屏風(fēng)和鏡子，而是當(dāng)今許多人完全不熟悉的古代喪葬禮具——“溫明”。這一點毫不奇怪，連《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辭海》等最權(quán)威的字典中都查不到“溫明”一詞，只有在《辭源》、《古代漢語詞典》中能夠查到“溫明”的詞條。

二、 古籍中的“溫明”與出土實物十分吻合

“溫明”，作為古代喪葬禮具的一種，最早見于《漢書·霍光傳》。霍光死后，皇帝和太后“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lǐng)，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東園溫明，皆如乘輿制度。”這里把“溫明”與“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等相提并論，證明它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喪葬禮具。

那么，“溫明”是什么樣的呢？距霍光和劉賀去世時間最為接近的東漢人服虔的描述是：“形如方漆桶，開一面，漆畫之，以鏡置其中，以懸尸上，大殮并蓋之。”

也就是說，“溫明”的形狀像一個里外都涂上油漆的方形的桶，一面敞開。上面有油漆彩繪，里面放置銅鏡。大殮的時候?qū)⑵鋺抑迷谑w之上，并且蓋好。

為什么又叫“東園溫明”呢？按照《漢書·百官公卿表》的記載，東園不是地名，而是一個官名，隸屬于少府。東園匠專門制作陵墓內(nèi)的器物。而霍光死后用的“溫明”，就是東園匠制作的，規(guī)格極高，所以便叫“東園溫明”。而劉賀享受不到東園制作的“溫明”，只能使用自家制作的，可以叫“海昏溫明”。

如何處理親人的遺體，是人類社會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之一。而人死后要對尸體進行遮蓋，是古已有之的習(xí)俗。遠(yuǎn)古時期人們使用的是干草、樹枝，后來使用麻、布。據(jù)說，遮蓋的目的是為了保持死者的尊嚴(yán)和魂魄不散。吳王夫差兵敗被范蠡困于山上，見大勢已去，自刎前把衣服割下一塊交代跟隨的將軍，他死后要用衣片把臉蓋上，羞于愧于見一直勸諫他提防越國的忠臣伍子胥。而進入封建社會后，尸體上的這種遮蓋物便有了不同的等級，死者的身份不同，使用的遮蓋物便不同。而“溫明”則是當(dāng)時最高等級的遮蓋物。

現(xiàn)在我們用史書中所說的“溫明”，與海昏侯墓出土的器物仔細(xì)對照，可以清楚地看出二者是十分吻合的。（圖3）

首先，“形如方漆桶，開一面”——出土的三塊木板雖然是散開的，但寬窄長短基本一致，而且都上了漆，可以用它們圍成一個方形的桶狀物，其中一面可以無板。“開一面”是為了便于將“溫明”放置在尸體的上方。

其二，“漆畫之”——出土的孔子畫像和書寫的孔子生平，使用的都是油漆。將死者生前的精神追求、個人修養(yǎng)和愛好，通過繪畫和寫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并且放在尸體的最近處，符合漢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劉賀一生尊孔崇儒，把孔子畫像和生平彩繪于“溫明”之上，是對他心靈中累累傷痕的最好撫慰。

其三，“以鏡置其中”——說明銅鏡是放在“溫明”里面的，因此不能叫立鏡，可以叫懸鏡、方鏡。把銅鏡放在這里，具有避邪和驅(qū)邪的作用。據(jù)查，1979年山東淄博西漢齊王墓也曾出土過一件“龍問五紐長方鏡”，鏡長115.1厘米、寬57.7厘米、厚1.2厘米、重56.5千克，出土后沒有人能夠準(zhǔn)確說清這件“鏡王”的用途。現(xiàn)在估計也是“溫明”中的銅鏡。（圖4）

其四，“以懸尸上，大殮并蓋之”——治喪期間將此物置于死者的尸體上方避光、驅(qū)邪，并在放入棺材前遮蓋好。這充分說明了“溫明”在喪葬時的實際使用方法。

可以說，史書上的記載與海昏侯墓出土的器物能夠一一對應(yīng)，高度吻合。據(jù)此，可以借用一個數(shù)學(xué)公式表示海昏侯墓出土的這件器物：

孔子彩繪+青銅方鏡+其他部件=“溫明”

“溫明”作為“事死如事生”殯葬理念的重要實物體現(xiàn)，在史書中的記述如下：《漢書·霍光傳》中有一處，《后漢書》中未見，《三國志·魏書》中有一處，《晉書》、《魏書》、《南史》、《北史》中多見。記載最晚的是《舊唐書》，說明唐朝以后“溫明”便逐步失傳了。現(xiàn)代考古中從未見過真正的“溫明”實物。近些年來，有的學(xué)者提出，“溫明”可能是方形的漆盒里放一面圓形的銅鏡，在入殮時放在死者頭部位置。這種說法與史書記載相去甚遠(yuǎn)。還有的學(xué)者推測，“溫明”可能是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西漢晚期到東漢早期的一種漆面罩。可是，漆面罩只能罩在頭部，不能懸在尸體上方，因此，這種說法也不能成立。現(xiàn)在海昏侯墓出土的“溫明”，給了我們正確的答案，這是人們發(fā)現(xiàn)的第一件實物，其意義不可低估。

三、 “溫明”的構(gòu)造和使用

為什么古人把這種高規(guī)格的喪葬禮具稱作“溫明”呢？綜合各種考證，我認(rèn)為，溫，代表溫暖、溫和、溫情等；明，代表明器或神明。“溫明”就是指在喪葬過程中能夠溫暖死者神明的禮具。儒家治喪最鮮明的特色，就是處處體現(xiàn)出生者對于死者的溫情。古人信奉陰陽之說，人死之后到了陰間，又冷又黑，用這種器物遮蓋，又溫又明，溫暖如晝，如生前一樣。

古代把“溫明”作為皇帝、王侯、大臣和貴族們使用的葬具，制作必然精益求精。現(xiàn)在看，海昏侯墓出土的“溫明”的各個部件，無論是漆器還是青銅器，也無論是彩繪還是書法，制作都十分精良，符合王公貴族們的使用要求。（圖5）但是，怎樣把它們正確地組裝起來，盡最大努力還原成二千年多前“溫明”的原樣，是需要人們認(rèn)真探討的課題。

一般的“溫明”是由棖板、蓋板、圍板和帷帳組成。海昏侯墓出土的“溫明”部件共有五件，可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一件青銅方鏡棖板；第二部分是一件孔子彩繪蓋板；第三部分是三

件漆木圍板。還有一部分可能已經(jīng)在墓中完全腐爛，就是用黑色的麻布或絲織物制成的帷帳，估計寬2米左右、長3米左右。這四個部分可以用多種方式進行組合。我考慮的組合方案大體是這樣的：

先把三塊漆木圍板拼成一個等腰梯形的樣式，再將青銅方鏡棖板放置在梯形內(nèi)部的中上方，構(gòu)成一個“形如方漆桶、開一面”的牢固結(jié)構(gòu)。最后將帷帳與孔子彩繪蓋板依次放置在梯形漆木圍板頂部。這樣，便組合成為一個完整的“溫明”。（圖6）

古代皇家和貴族們治喪的時候，禮儀程序非常繁瑣，拖的時間很長。《禮記·王制》中說：“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劉賀是海昏侯，從死到殯到葬需要五個多月。治喪的重要程序之一，就是將“溫明”中的梯形漆木圍板放置在死者尸體上面，即史書上所說“以懸尸上”；再用黑色的麻布或絲織物做成的帷帳罩在上面，完全蓋住尸體，即史書上所說“大殮以蓋之”；最后，上面再壓上孔子彩繪蓋板。待到各種治喪禮儀完成后，撤除“溫明”，將其放置在槨室中一并埋葬。

海昏侯墓出土的“溫明”，使人們認(rèn)識了早已失傳一千多年的珍貴實物，因此建議《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辭海》等字典再版或修訂時，增加“溫明”詞條，釋義后特別注明：“海昏侯墓曾出土溫明實物”。

本文摘自王金中著《 管窺漢代文明之光——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探析》

本文參考資料：《漢書》、《中國古代禮儀文明》、《文史哲第277期》、《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展板說明、近期報刊有關(guān)新聞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