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有句話，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拼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中，宮二的父親，八卦掌大師宮羽田說的這句話令人久久難忘。

當一代宗師們的身影漸行漸遠，當江湖已經(jīng)成為一個舊夢，當快意恩仇的俠客只能在小說和電影中出現(xiàn)，曾經(jīng)燈火相傳的武術門派和俠義精神在我們當今的社會中還存在嗎？

八卦掌第三代傳人李子鳴

武林中的這句舊話所言不虛，有燈就有人。當我探訪八卦掌的前世今生，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源于北京的武術拳種傳承160余年，歷經(jīng)劫難卻歷久彌堅，如今已傳至十代，入門的再傳弟子目前多達上萬人。

縱使江湖已遠，然而，關于八卦掌的故事，一代宗師們的前塵，險些湮沒的絕技與秘籍，秘而不宣的心法與門規(guī)，看似常人的武功高手們……它們組成的傳奇，仍在世間流傳。

李子鳴和弟子趙大元研習武功

1 四十年前鎖門偷偷拜師學藝

西皇城根兒附近一條安靜的街巷中，臨街有一棟并不起眼的建筑，混在一片餐館與公司中間，讓人很容易忽略門口一塊不大的牌子，上面寫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八卦掌”。

推開門，不由得眼前一亮，墻上一個大大的“武”字格外醒目，靠墻是一排兵器架子，擺著八卦春秋刀、八卦七星桿、鉤鐮劍、風火輪、子午雞爪陰陽銳……這些八卦掌的獨門兵器一般人很難認得，這些名稱只能在器械譜上查到。

這里是北京八卦掌研究會，我來此拜訪的正是幾位赫赫有名的八卦掌高手。72歲的趙大元先生，身材瘦削挺拔，戴著眼鏡，一副文人氣質，退休前是警官大學的副教授；73歲的李功成先生，身形魁梧，中氣十足，曾是軍人，后來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做廠長；66歲的郭志善先生具有典型的理工男氣質，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機械系，是位資深工程師；最年輕的李秀人女士雖年過六旬，依舊纖秀清麗，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

然而，他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八卦掌的第四代傳人，師從梁氏八卦掌的宗師李子鳴先生，拜師入門已經(jīng)40余年，幾個人是同門師兄弟，李秀人這位小師妹，則是師父李子鳴的女兒。

“他們叫做‘過堂’，就是師父收外姓人為徒弟，我作為女兒學藝叫做‘明堂’，不用行拜師禮。”李秀人用門中的術語解釋。幾位師兄妹職業(yè)、經(jīng)歷各不相同，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雙眼有神，腳步輕捷。

八卦掌自董海川在清朝同治年間在北京首創(chuàng)始傳，后分為尹氏、程式、梁氏、樊氏等幾大支系，遍及全國。第四代傳人目前在八卦掌傳人中已是輩分最高，共有五六十人。各支系中，傳的最多的已達十代，正式拜師入門的再傳弟子已有一萬余人。

“我們當年拜師可是偷偷摸摸的，那是1974年，磕頭拜師這種事情屬于‘四舊’，被禁止很久了。我們幾個跟師父學了好幾年，決定正式拜師，師父也同意了，就在師叔家里偷偷辦了個儀式，大門緊鎖，不敢讓外人知道，按照老規(guī)矩，燒香行三拜九叩大禮，算是正式入了八卦掌的門。”趙大元回憶當年往事，感慨不已，如今情形已經(jīng)大為不同，拜師早已光明正大，他們幾位門下都有幾十上百位弟子，遍及全國各地，甚至還有來自瑞士、俄羅斯的外國徒弟。

從這幾位傳人的口中，緩緩道出關于八卦掌的前塵往事，一個武術派別，經(jīng)過一代代弟子燈火相傳，開枝散葉，和武功一起流傳的，是英雄與俠客的傳奇。

王家衛(wèi)、陳勛奇和李秀人姐妹

2 市井平民成一代宗師

說起八卦掌的創(chuàng)始人董海川，門中弟子尊他為“祖師爺”，“文革”中，董海川墳冢被毀，在第三代傳人李子鳴的倡議下，費盡周折，終于在1982年將董海川遺骨安葬在西山萬安公墓。如今，每年清明，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大批八卦掌弟子傳人還會到祖師爺?shù)哪骨凹腊荨?/p>

說起董海川，很多人并不陌生，單田芳演播的評書《童林傳》講述的其實就是董海川的故事，評書改編自民國話本《雍正劍俠圖》，這些故事給董海川的生平和八卦掌的淵源籠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董海川是如何創(chuàng)立八卦掌的呢？目前留下的可考文字記載，是1883年弟子們在他去世后一年立下的碑銘，記錄了他的生平軼事。其中提到董海川自幼嗜武，性好田獵，少年時以勇武稱著于鄉(xiāng)里，咸豐年間避禍南游，隱居山中，得遇異人，受到道家啟示，結合武術攻防招數(shù)，創(chuàng)出一套掌法，便是八卦掌的雛形。

董海川的這套掌法，以繞圓走圈為基本運動形式，按照周易八卦，推演為八八六十四卦之數(shù)，變化無窮，完全不同于過去流傳的拳術，當時武林人士稱之為“平日所未聞未睹者”，于是一些高手紛紛來向他挑戰(zhàn)，卻都敗在他的掌下。曾有塞外一戰(zhàn)，董海川遭遇多名高手圍攻，“數(shù)人各持利器，環(huán)而擊之，先生四面迎拒，捷如旋風，觀者群雄無不稱為神勇。”

此后，董海川名聲大震，弟子也越來越多，拜入他門下的弟子有達官貴人，市賈豪商，也有平民百姓，多達數(shù)千人，八卦掌終成武林一大流派。董海川的幾位大弟子，原本都是市井平民，卻因為和八卦掌的因緣而終成一代宗師，流傳后世。

尹氏八卦掌的宗師尹福，幼年來京以賣燒餅油條為生，后拜董海川為師。尹福面貌清秀，性情溫厚，不知情者以為他是一介文弱書生，江湖人稱“瘦尹”，他聰穎好學，深得八卦掌精髓，曾供職宮廷，出入禁中，據(jù)說光緒皇帝還跟尹福學過八卦掌，因此當時北京人尊稱尹福為“帝師”。

程氏八卦掌宗師程廷華綽號“眼鏡程”，曾經(jīng)營眼鏡鋪為業(yè)，28歲時拜董海川為師，藝成后致力于交流拳術，將八卦掌、形意拳和太極拳三門融為一家。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程廷華暗藏兵刃，單身遇德國巡邏隊，不畏強暴，力斃德兵數(shù)人，后德國士兵大批人馬趕到，程廷華欲跳墻躲避，被亂槍擊中，一代大師英年早逝。

梁氏八卦掌宗師梁振蒲青年時在估衣行做學徒，人稱“估衣梁”，16歲拜入董海川門下學藝，梁振蒲性情豪爽，有古俠士風，曾因打死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而被抓進刑部大獄，適逢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京城大亂犯人炸獄，梁振蒲逃回鄉(xiāng)間隱居，后開設鏢局，聲譽響徹山東河北一帶。

樊氏八卦掌宗師樊志涌是董海川的弟子中最為深藏不露的一位，學成之后很少顯露功夫，性情溫和，為人厚道，連鄰居都不知他會武，但遇到壞人作惡卻拔刀而起，疾惡如仇，欲懲之而后快，江湖人稱“樊瘋子”。

1918年八卦掌弟子的合影

3 為傳承武術公布八卦掌秘訣

當時光進入20世紀，槍炮聲終結了冷兵器時代的武功與榮耀，英雄與俠客的故事似乎也漸漸遠去了。然而，關于八卦掌的傳奇仍在繼續(xù)。

“我都不知道父親身上還發(fā)生過這么多事。”李秀人在整理父親，八卦掌第三代傳人李子鳴先生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這位看似普通的北京老人，總是捋著長胡子微笑的父親，有著如此不平凡的過往。

李子鳴幼年體弱，自稱“身體虛弱已達極點，中醫(yī)治療無效，行動都非常困難，后跟京師一位著名武術家梁振蒲學藝，不到一年諸病均愈。”梁振蒲正是董海川的親傳弟子，梁氏八卦掌的一代宗師。

李子鳴不僅能文能武，還善于經(jīng)商，1944年他在北平城內開設宏業(yè)醬油廠和元隆商行，但是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其實很早就投身革命，工廠是為革命工作做掩護。“當時，有特務跟蹤北平地下黨的一位負責人到了我家附近，我父親二話沒說，就把他藏在醬油廠的醬缸里，幫他脫了險。”李秀人從父親留下的日記中得知了這些往事。

曾任北京市副市長的陸禹當年就是被李子鳴保護的一位，一次掩護陸禹出城遇到阻撓，李子鳴使出功夫把敵人打退，那時陸禹才知道，原來保護他的李子鳴是位武功高手。

新中國成立之后，李子鳴擔任過北京制冰廠的廠長，制冰廠就是北冰洋公司的前身。在李秀人的印象中，父親因為早年開醬油廠，做得一手好炸醬，在徒弟們口中，師父家的炸醬面是一絕。很多年之后，有一位電影導演在李家吃了一頓炸醬面，贊不絕口，說是吃出了“民國的味道”，這位導演就是王家衛(wèi)。

李秀人和姐姐李秀芝的名字后來出現(xiàn)在《一代宗師》八卦掌顧問的名單里，王家衛(wèi)從她們口中聽到了很多八卦掌大師們的往事，成為他創(chuàng)作電影的素材。

《一代宗師》中宮二的父親宮羽田的原型就是八卦掌的第三代傳人宮寶田，他師從尹福，江湖人稱“宮猴子”，他做過慈禧和光緒的近身侍衛(wèi)，是真正的大內高手。電影中的故事則是糅合了宮寶田和師弟李存義的生平，李存義在民國初年聯(lián)合當時武術界精英，在天津創(chuàng)立中華武士會，又赴上海教授拳術，摒除門戶之見，致力于北拳南傳，電影中，這段往事被演繹成八卦掌與詠春拳的風云際會。

北拳南傳，在武林中是一段佳話，也展現(xiàn)了八卦掌傳人難得的胸襟，因為，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各門派的武功心法、拳譜這些秘籍都是世代保守的秘密，絕不會輕易讓外人得知。北拳南傳之后數(shù)十年，八卦掌第三代傳人李子鳴先生又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將八卦掌的秘訣“三十六歌”和“四十八法”在武術雜志發(fā)表，公諸于眾。

這件事在武術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秘訣對一個武術門派的重要程度圈外人可能并不了解。“武俠小說里寫的武林高手為了搶一個武功秘籍相互廝殺，這樣的情節(jié)其實并不完全是虛構，不少武功門派的口訣甚至都不會用文字記下來，靠一代代弟子口口相傳，就是為了保密。有的傳世秘籍即使被人得到，沒有口訣也無法破譯。”

趙大元先生手頭就有一部這樣的武功秘籍，名為《九重天》，是一部民間傳下來的擒拿術秘籍，這本年代久遠的古書完全是由大篆寫成，一般人很難認得，其實認得這些字也讀不出文章的意思，因為文字都是錯亂排列的。“我后來從傳人那里得到了世代相傳的口訣，才破解了這本秘籍，口訣就是教給你每一頁的讀法，例如‘中起回文兩邊順’，就是從最中間一個字旋轉著讀，再讀兩邊，每一頁的讀法都不一樣。”

由此可以看出，千百年來，武林人士對門中的秘訣和心法看得多么重要，而李子鳴先生為什么決定公開八卦掌秘訣呢？

李秀人在父親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1954年寫的日記，記錄了李子鳴先生這么做的原因。他寫道：“舊有的各種拳術，對身體健康特有功效，可惜失傳很多，失傳的原因就是擅長武技的人，往往采取保守的態(tài)度，絕技密不傳人，所以學者日少，行將失傳……”

李子鳴公開八卦掌秘訣，正是為了武術的傳承。

八卦掌的創(chuàng)始人董海川

4 下班后在煤球鋪練拳

在“文革”、“破四舊”這一連串劫難中，八卦掌和傳統(tǒng)文化一樣遭遇危機，險些失傳。然而，“有燈就有人”，不能明著學，就只能偷偷學，趙大元和李功成都是“文革”末期八卦掌秘密恢復拜師傳統(tǒng)后入門的第一批弟子。“一入師門，便是一個情義江湖。”這情義是對武術、對師父，對同門，對生命。用這幾位武林高手的話來說，武術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這也許便是現(xiàn)代“武俠”的真意。

李功成從小喜歡武術，解放初在宣武一帶學過三皇炮捶和太極，因常年在展覽館廣場練拳而得名“展覽館大李”，就是在這里，他邂逅了師父李子鳴。“老爺子白須飄飄，仙風道骨，有一天忽然過來問我，想不想練八卦掌，其實，師父已經(jīng)觀察我很久了，覺得我勤快，不偷懶，他就教了我一招‘茶壺式’，我練了好幾個月，然后他又教我一招，就這么學了兩年多，我1975年正式拜師入了門。”

這兩年多是師父對弟子的考察期，“第一要看的是人品，例如‘好勝斗勇，好炫技者不傳’，還要看說話辦事，對待他人是否有尊重謙虛的態(tài)度，這都是入門的規(guī)矩。”武林中的師徒關系和現(xiàn)在的師生不同，那是一種接近家人的感情，同門師兄弟也都情同手足，“這是一輩子的緣分。”李功成感嘆。

李功成很像武俠小說中的那種“武癡”，好武成癖。“師父教導我第一就是要‘敬拳’，對武術心存敬意，那是一種發(fā)自心里的熱愛，我這輩子拳不離手，為了武術放棄過提職晉升發(fā)展事業(yè)的機會，我的所有朋友都是同道中人，大家在一起切磋武藝的時候，覺得非常快樂。”八卦掌講究的是“內外雙修”，不僅練招數(shù)拳腳，更是一種內心的修行，“師父說，八卦掌走圈，最后把身體練沒了，把人走沒了，才能達到‘空靜’的境界，其實這是一種哲學意義上對生命的感悟。”如今，李功成在俄羅斯、瑞士、韓國都收了弟子，滿世界奔波，樂此不彼。

趙大元1974年拜入李子鳴門下，青年時代和師兄弟們每日下班后切磋武藝是最快樂的日子。“有個師兄是搖煤球的，煤鋪里有塊空場，我們幾個人每天晚上吃完飯就到煤鋪練拳，回家一身煤灰。”他沒想到，武術最終成了他一輩子的職業(yè)。

因為武藝超群，趙大元1984年調入中國人民警官大學警衛(wèi)系擔任擒拿格斗教師，他訓練出的學生將要面對的有可能是暴力罪犯，甚至是恐怖分子，需要在生死搏斗中一招制敵。趙大元一干三十多年直到退休，是當之無愧的擒拿高手，他在八卦掌的基礎上，結合民間秘籍，研究國外的各種技術，自創(chuàng)出“趙氏擒拿術”。

“把‘武’字拆開看，就是‘止戈’兩個字，這正是武術的真意，是制止戰(zhàn)爭的一種手段。”趙大元先生向我闡述了他心中的武術之道。通過一生的研習，他認為八卦掌為代表的傳統(tǒng)武術，修煉的最高境界便是和諧，與自己，與他人，與社會，與自然。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傳承160余年的八卦掌，自北京創(chuàng)始，傳及世界，它傳播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武功，而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一種生命態(tài)度，一種對豪俠情義的追憶與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