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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搗練圖》說開去:搗衣聲里長安月
《搗練圖》是中國古代仕女畫的重要代表作,作者是唐代畫家張萱,這幅畫描繪了唐代城市婦女在搗練、理線、熨平、縫制勞動操作時的情景,被視為中國最早的服裝工藝流程資料。其實,除了服裝工藝,這幅畫還有更多內(nèi)容值得傾聽。
《搗練圖》
入秋搗練
在仕女書畫題材中,有“四季仕女”之說,意為仕女畫常與特定的季節(jié)、特定的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頗具典型的四季仕女形象大致是游春仕女(春)、倦繡仕女(夏)、搗練仕女(秋)、嗅梅仕女(冬)。在這幅《搗練圖》里,除了人物,并不見自然景觀,但我們根據(jù)四季仕女的題材,便能想到這是秋季。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lián)v衣聲。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里不勝情。”(王昌齡《長信秋詞》)秋日夜晚梧桐樹下,幾位宮廷美人在瓊樓間搗練縫衣,寂寞宮闈蕭殺冷清。“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南唐后主李煜《搗練子令》),小庭深院中秋風送來了斷斷續(xù)續(xù)寒夜搗練聲,征人在外,綿綿相思之情使人長夜難寐,愁思郁結(jié)。從以往的大量古詩中,也可以略知,搗衣常在秋夜,聲聲入耳。
“搗練”是古代女性最常見的勞作之一,又稱“搗衣”,是古代制作衣服的重要工序之一。“練”是一種生絲制成的絲帛織品,剛剛織成時質(zhì)地堅硬且發(fā)黃,必須經(jīng)過沸水煮泡和漂白,再用木杵反復捶搗才能溶解帛上的絲膠,使之潔白柔軟。搗好的素練經(jīng)熨燙平整,最后被裁剪,縫制成衣裳。絲制成絲帛大約在漢代前后,作為新的精煉工藝,搗練法出現(xiàn)。搗衣縫制為御寒,搗衣便多在秋季。“自古逢秋悲寂寥”,這也使得原本只是一種勞動過程的搗練,帶上幾分蕭索落寞之感。
“搗練”進入詩畫領域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首先開始流行一種以“搗衣”和“搗練”為名的詩歌。詩中把日常的搗衣活動進行了文學性的加工。主角是在家里的女性,搗衣是專屬于她們的事情。時間在秋天的夜晚,這是天氣轉(zhuǎn)寒的季節(jié),是人們開始需要御寒衣服的時節(jié)。地點在空蕩蕩的家中庭院,男性出去戍邊,家中只剩下女性。女性在秋夜搗練、縫衣,是為了在天冷之前將親手制成的衣服寄到戍邊的男人手里。“搗衣”和“搗練”從此成為一種表達女性閨怨的重要題材,搗練的閨怨還往往影射著帝王的冷淡恩寵,成為表現(xiàn)宮廷女性生活的詩歌題材之一。
漢魏六朝的“搗衣詩”隨后帶動了一類名叫“搗衣圖”的繪畫的出現(xiàn)。早在唐代張萱之前數(shù)百年,根據(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的記載,東晉、南朝畫家張墨、陸探微、劉瑱都畫過《搗衣圖》或“搗練圖”。他們的圖畫究竟什么樣子,與張萱的《搗練圖》有什么不同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知曉了。不過,大約比張萱時代要早50年左右的一幅初唐時期描繪“搗練”場景的畫面卻有幸留存下來。西安的文物工作者于2005年在長安縣的興教寺故址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槽,石槽兩邊分別刻著一幅線刻畫,由于有宦官的形象,因此表現(xiàn)的正是宮廷女性“搗練”的景象。兩幅線刻的“搗練”畫面都采取衡長的形式,與手卷有些類似。畫面中心都是圍在石砧四周拿著木杵搗練的女性。其在表現(xiàn)搗練女子的時候,姿態(tài),角度都與《搗練圖》頗有幾分相似,可知,“搗練”很早就成為一種固定的圖像模式,是為人們所熟知的表現(xiàn)方法,只要一看到這種姿態(tài)的女子,大家便都明白是表現(xiàn)搗練。
在“搗練”的秋季背景以及文學意象下來觀《搗練圖》,似乎活潑潑的勞作場景中隱藏著一絲宮怨的哀愁。
絲綢長安
侍女們是如何勞作的呢?在這幅寬37厘米,橫147厘米的長卷上,共描繪了12個人物,以從事勞作和服飾來看,皆為無品級的宮女。按照人物動作流程,畫作可分為四段。第一段,四位宮女用木質(zhì)搗柞和石砧錘打、素練;第二段,兩位在縫衣服;第三段一位年紀稍幼的宮女在照看用來熨燙的一盆炭火;第四段,四位宮女熨燙搗好的素練。一個女童在素練下嬉戲,為沉悶的勞動增添了一抹靈動的亮色。
幾組人物或立或坐,有低有高錯落有致,各組間又彼此呼應。搗練一組中,一人回身挽袖與理線縫衣一組相應,蹲著煽火轉(zhuǎn)首的女童連接左右兩組。整幅畫面布局巧妙合理,結(jié)構嚴謹精密。人物姿態(tài)精準把握了勞作時不同運動的身體重心,如拉白練宮女,扯絹時用力微微后退,后仰以維持平衡的身姿,熨燙者步態(tài)輕盈,從事?lián)v練的人盡顯沉重的體態(tài),蹲坐扇火的女孩被熱氣和煙熏得用袖遮臉,扭頭躲避。因分工不同,人物勞作時的狀態(tài)亦不相同,畫家工筆寫實風格明顯。
盛唐,長安是全國的絲織品生產(chǎn)中心,都城內(nèi)有少府監(jiān)、織染署、掖庭局等機構,下設官營絲綢作坊。玄宗后期,宮中專為楊貴妃造作錦繡金玉之工就達千人。官府作坊內(nèi)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奴婢,一些技藝出眾的被分配到掖庭局勞作,所得報酬僅為日常衣食。《搗練圖》中所描繪的勞作景象,真實再現(xiàn)了她們的生活。
元末書法家張紳曾針對這幅作品寫下“乃知蟆母之姿, 亦有效其塑者”。古代有蟆母、鐘離春、孟光、阮女四大丑女之說。《史記》中記載黃帝娶丑女蟆母為次妃,蟆母貌丑形同夜叉,但品德高潔,施行德政,有非凡的組織能力,是當時女人們的楷模。張紳的話無疑表明搗練并不是高尚體面的工作,勞作中的女性不能論及優(yōu)美典雅,但張萱將之入畫,是對女性品德美的歌頌,同時體現(xiàn)了當朝勸勉農(nóng)桑之風。
肥美盛唐
漢魏晉時期,畫家筆下的女性多是秀骨清相,推至唐五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始有“仕女”說法出現(xiàn),畫中的形象也演變成張萱所描繪“豐頰肥體”之態(tài)。《搗練圖》雖為后世摹本,摹者忠實于張萱原跡,比較完整地保留了盛唐的時代風格。摹本中的人物線條以圓筆長線居多,線條組合寬松自然,符合史料中記載張萱的下筆風格。圖中的女性身份雖是從事勞作的下級宮廷奴婢,但衣著艷麗華貴,體態(tài)豐滿慵懶,頗有貴族氣質(zhì),這也是唐代社會盛行肥美之風的體現(xiàn)。
《資治通鑒》記載,唐女皇武則天身材豐滿、“方額寬頤”;貴妃楊玉環(huán)則“素有肉體”,“資質(zhì)豐艷”。宮中在民間征選干雜役的女工,不但技藝要精,還要體態(tài)豐腴,身材豐滿,否則即使手藝很好也不會入選。這兩位在唐代歷史上舉足輕重的女性,引領了以肥為美的社會風潮,導致唐代繪畫的逐步演變。
唐高宗永徽至玄宗開元年間,“面短而艷”依然為畫中女性的審美標準,如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的仕女,體態(tài)勻稱,神情還略顯拘謹。到了玄宗開元天寶至德宗貞元年間,社會物質(zhì)豐富,生活富足,都市豪門盛行奢靡之風。周天游在《盛唐氣象》一書中描述道:“唐人飲食就食品加工和烹調(diào)操作來講,其水平已相當高超”,不僅“原料豐富”還“出現(xiàn)了各種流派”。時人往往“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同歡同醉”。李白在《將進酒》也寫過:“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放縱逸樂中充滿豪邁之氣。
盛唐,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都崇尚肥美。張萱筆下女性臉圓而飽滿,體態(tài)豐腴健碩,盡顯大唐女性的華貴之美。這些生活優(yōu)渥的女性神態(tài)多惆悵與苦悶,慵懶之態(tài)盡顯。
衣鮮妝濃
唐制規(guī)定,貴族女性服飾分四種:朝服、公服、祭服、常服。前三種為后妃命婦女官于朝會、祭祀等正式場合穿著的禮服,后者為日常穿著。常服上身是衫、襦,下身束裙,肩加披帛。衫為單衣,襦有夾有絮,短至腰部裙子長而多幅,此外還有襖、半臂、縵衫等。
唐初女子衣衫小袖窄衣,外加半臂,肩繞披帛,緊身長裙上束至胸,風格簡約;盛唐時,衣裙?jié)u寬,裙腰下移,服色艷麗;至中晚唐時,衣裙日趨寬肥,女子往往寬袍大袖,色彩靡麗,以紅、綠、紫、黃色最為流行,時人云“紅裙妒殺石榴花”、“藕絲衫子藕絲裙”、“折腰多舞郁金裙”……
《搗練圖》中女子衣著是盛唐時半露胸式衫裙裝的代表。圖中的成年女性都穿短襦,肩上搭有披帛。衣飾色彩柔和,艷而不俗,朱紅、緋紅、橙黃、草綠等交相輝映。裙薄如蟬翼,以極細的筆觸勾畫出衣裙上織印的花紋,畫中女性皆梳中晚唐流行的高髻,應和了白居易“時世高梳髻”的風姿。
唐代女性妝容繁復,光眉形就多達十種,畫眉之后貼花鈿(即將各種花樣貼在眉心作為裝飾),在雙頰酒窩處用朱紅色點綴,再在太陽穴部位描斜紅,有時會胭脂暈染如血跡一般,為的是造成殘破之美。唐妝最后步驟是點唇,唇膏顏色一度流行為黑色,白居易在《時世妝》中說:“烏膏注唇唇似泥。”整個妝容濃墨重彩,奢靡華麗,獨具時代特征。在保存完好、細節(jié)畢露的《搗練圖》中,女性的妝容雖不至濃重于此,卻也層次分明,十分講究。
張萱其人
一幅《搗練圖》流露出這么多內(nèi)容,畫家絕非等閑之輩。盛傳其作者為張萱,京都長安人,生卒年不詳,藝術創(chuàng)作介于713年至 755 年間。唐玄宗時期,宮廷集賢院的史書編纂講究文圖搭配,設有畫直,起初為兩人,后又增加了六人,其中包括有朱抱一、任貞亮、邵齋欽、程修己等,畫直的工作與后代的宮廷畫家相近,不僅為修書配圖,也多藝術創(chuàng)作。歐陽修《新唐書》中記載,張萱的身份即為開元集賢館畫直。《太平廣記》中記載張萱常畫宮苑男女,繪有多幅屏風、帷帳等,名冠當時畫師之首。雖然沒有學過西方素描,但張萱擅長勾畫草圖,筆下的亭臺花榭、花鳥仆使都極具形態(tài),他曾將李白《長門怨》中的意境繪于紙上。
歷代帝王圖(部分)
宋代《宣和畫譜》載有張萱作品47件,其中30多卷都是描繪仕女的,包括貴族婦女游春、梳妝、鼓琴、奏樂、橫笛、藏迷、賞雪等閑散生活場景。作為宮廷畫家,張萱繪畫多為奉命而作,題材多與帝王后妃有關,有史料可查的張萱作品包括《貴公子夜游圖》、《宮中七夕乞巧圖》、《望月圖》等,其中《寫太真教鶴鵡圖》、《虢國夫人夜游圖》、《虢國夫人游春圖》、《虢國夫人踏青圖》中的形象均與楊玉環(huán)姐妹相關,而《明皇納涼圖》、《明皇擊梧桐圖》、《明皇斗雞射鳥圖》等描繪的則是唐明皇李隆基。
《宣和畫譜》評價張萱,善畫人物,其中以“貴公子與閨房之秀最工”,其畫風大受宋徽宗的推崇。元天歷元年(1328年),元人湯垕(hòu)在京師與奎章閣鑒書博士柯九思論畫,寫下了一部繪畫評鑒著述——《畫鑒》(又名《古今畫鑒》)。《畫鑒》對古人筆墨特點常有精到見解,書中提及唐人張萱的技法特點為“畫婦人以朱暈耳根為別”,即仕女開臉以朱色暈耳根,藉此突顯女性白里透紅的膚質(zhì)。這也是張萱獨步當代的鮮明特色。
今天,張萱所有原作已不復存在,只有兩件摹本存世——《搗練圖》(現(xiàn)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和《虢國夫人游春圖》(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
虢國夫人游春圖
兩幅作品皆繪制于絹上,色彩多使用礦物研磨顏料。在絹上使用礦物重彩,如石青、石綠時往往使色厚而浮于表面,畫者一般使用濕的生宣紙或棉花搓捻成小團,慢慢把顏色“墩”入絹絲紋理之中,多次反復操作,使畫面色彩鮮艷,更加平面化,薄而厚重。這是絹本作畫的優(yōu)點,也是如今大多傳世工筆畫多繪于絹上的原因之一。
《搗練圖》與《虢國夫人游春圖》相比,色彩更加鮮艷,這跟畫作的保存歷史有很大關系。前者流傳有序,保存一直較為妥當,后者則為鑒賞家楊仁愷發(fā)現(xiàn)自民間。兩幅畫作皆被鑒定為高水平的宋代摹本。
流落他鄉(xiāng)
《搗練圖》繪制在細致平滑的宮絹上,并無作者和摹者的款印,卷首題跋: “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真跡”。另有金章宗用瘦金體題“天水摹張萱搗練圖”。瘦金體由宋徽宗獨創(chuàng),筆畫勁挺秀麗, 風格獨特。金章宗完顏璟愛好書法,曾在朝中設立書畫院,“凡好書札,悉效宣和(徽宗時年號),字畫尤為逼真”。完顏璟學宋徽宗的字,幾乎可以亂真。從這些題跋上推測,金章宗完顏璟曾經(jīng)是這幅《搗練圖》的收藏者。
1126年,金兵攻下宋朝都城汴京后,從宋宗室處掠奪了大量書畫文物。這幅曾著錄于《宣和畫譜》的唐畫摹本便是其中之一。金章宗題“天水摹張萱搗練圖”,天水是地名,位于今甘肅境內(nèi),是趙氏郡望,所以宋朝也被稱為“天水一朝”。有說法認為這二字指代趙佶。然而縱覽全圖,并沒有“御制”、“御書”等徽宗款識,書法鑒定家徐邦達、楊仁愷則認為此畫應由宋代畫院高手代筆。
明清兩代對《搗練圖》的著錄不多,明人張慎曾在《丹鉛總錄》中寫道:“古人搗衣,兩女子執(zhí)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搗衣圖》,其制如此。”文學家沈從文認為,傳世古畫中只有宋代摹本《搗練圖》中出現(xiàn)了豎杵,張慎所說的必然是這幅畫作,只是他將唐畫摹本錯記為六朝。
《搗練圖》在清代的印記,來自畫中所題“高江邨清吟堂秘藏”,此為清代學者高士奇的印章。高士奇是清代著名學者,學識淵博,善考證,曾為康熙講書釋畫,官至翰林院侍讀學士。由此可見,清代時此畫還在中國境內(nèi)。
1904年起,美國波士頓博物館開始雇用日本研究者擔任東方部顧問。1912年5月,時任波士頓博物館東方部顧問的岡倉天心,從天津大沽口進入中國,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奉命收集中國古代藝術品。此后一個月中,岡倉天心被眾多中國古董商人包圍。他利用“中國日本特別基金”先后收購了《遠山柳塘圖》等古畫和一批珍貴的青銅器,這幅《搗練圖》是購自一位滿清貴族之手,當年8月入藏波士頓博物館。此后《搗練圖》一直存放于該館。
2012年11月,整整一百年后,《搗練圖》首次回到中國,在上海博物館的《美國藏中國古代書畫珍品展》中向故鄉(xiāng)展露了一千多年前的大唐風采。
遙想李白《子夜吳歌》中的名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欣賞著張萱的這件《搗練圖》,仿佛又回到千年前在長安城里月光之下,聽著萬千女性秋夜搗衣時的悵然心境。美人遲暮,征人老矣,自古秋事,寂然一嘆呵。
編輯:陳佳
關鍵詞:《搗練圖》仕女畫 張萱 搗衣聲里 長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