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盡管我有多種職業(yè)，但它們都是臨時的，只有一個職業(yè)是終身的，只要我活著就可以延續(xù)下去的，那就是做一個讀書人，做一個永遠的讀者。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劃算也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是讀書，尤其是讀文學經(jīng)典名著。

　　人生在世，時間是很有限的，活得再長，哪怕活到一百歲，也只是漫漫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經(jīng)歷再多，閱歷再豐富，也只能是見證了人間一個小小角落。但如果你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你就可能活無數(shù)次———

　　你讀一本好書，就可以跟著一位智者活一次，進入他的生活，這個生活境界在你的現(xiàn)實人生中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這位智者是用他自己的一生去經(jīng)歷，去思索，去表達，寫成一本書，我們作為讀者只要花幾個小時或者最多花幾天時間，就可以讀完他一生的追求，跟著他走到你永遠也不可能到達的地方。所以一個愛讀書的人，他的人生可能得到無限拓展。

　　現(xiàn)在有很多年輕人會覺得，最值得效仿的就是那些“創(chuàng)業(yè)成功”而成為富貴的商業(yè)、企業(yè)界名人。確實，他們的努力，他們的事業(yè)成功是很不容易的，但在許多年輕人眼里往往只看到他們所擁有的財富，看到他們的百萬千萬甚至上億的“身價”，認為這是他們人生成功的標志。其實一個人的成功標志，錢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錢作為身外之物，其“身價”也可能因為經(jīng)濟危機或者某項投資失誤，在一夜之間流失，甚至成為窮光蛋。但人間有一種財富是你自己的，是沒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給剝奪走的，那就是你所讀過的書，所擁有的知識。因為這些書早已經(jīng)與你的精神、血液，與你的整個身心融為一體了，成為你終身的財富，再也不會離開。

　　小時候，我有三個夢想，但就是沒有想過要當一個“作家”。

　　第一個夢想，是當一個音樂家。我覺得在人類歷史文明中，音樂是最奇妙的，它可以把人類心靈中最隱秘、最復雜、最曲折的感情和思緒，用無形的音符表達得淋漓盡致。我拉過二胡、小提琴，也吹過笛子、口琴，但當音樂家需要很多物質條件。我1952年2月出生在上海，小時候很想彈鋼琴，可連摸一摸鋼琴的機會都不可能有———當音樂家的夢想沒有能夠實現(xiàn)，但這個夢想一直伴隨著我，后來我寫了很多跟音樂有關的文章，也寫了幾本跟音樂有關的書。我也許一生都會做一個愛樂者。

　　第二個夢想是想做一個畫家。大概每個孩子都有過這樣的夢想，每個孩子都愿意用彩色畫筆把自己的經(jīng)歷描繪出來。我也沒有成為畫家，但我從來沒有放棄對美術的愛好，除了關注美術家們的創(chuàng)作外，我自己也常常寫字、畫畫。在我最新出版的《趙麗宏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中，就插錄了我自己的一些書畫作品，我的書畫，其實還是在延續(xù)孩提時的夢想，我寫“讀百家文章，覽四時風月”，寫“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寫“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寫“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畫和讀書和音樂有關的畫，如古人彈琴、睡貓伴書等。

　　我的第一本兒童長篇小說《童年河》（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3年版），寫的是我所經(jīng)歷的那個童年時代——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蘇州河邊的故事，里面有我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子。書里的主人公“雪弟”喜歡畫畫，有一天，他用蠟筆把家里新粉刷的白墻全都涂滿了，他媽媽回家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雷霆，把他罵了一頓，可是他父親卻在孩子的畫面前站了很久，最后說：“你看這孩子畫得多好！”那墻面上畫的是什么呢？原來是“雪弟”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精神上感到很孤獨，他就用一幅畫來表達原來在鄉(xiāng)下奶奶身邊生活的向往。他畫的是鄉(xiāng)下的河流，河里的小魚兒，岸上的草兒、花兒，還有各種各樣見過的和想象中的小動物、大動物，以及思念中的鄉(xiāng)下的親人，畫樹，畫山，畫天上的鳥兒……一個男孩子腦海中所能想象的東西，他全都把它們畫到了這堵墻上，竟把一整盒的蠟筆都給用完了。雖然媽媽并沒有收回她的責罵，但她第二天給兒子買了兩盒蠟筆和一大疊白紙！這是我兒時真實的經(jīng)歷。

　　我的第三個夢想，是想看遍世界上每一本好看的書。這確實是一個夢想，無法成為現(xiàn)實，因為，世上的好書浩如煙海，窮盡一生也無法讀完。

　　我的出身并非“書香門第”，我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初通文墨，會記賬、寫信，但他并沒有讀過幾本書，父親一直和我說，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讀書少”。我小時候，父母家里很窮，生活清貧，但父親看到我喜歡讀書非常高興，就想方設法地找書來給我看。我母親是個醫(yī)生，她上過教會學校，從小學一直念到大學。因此，我家里有一架子書，但都是醫(yī)學方面的書，它們不是我喜歡看的。

　　我小時候花時間最多的事情是讀書，看小說。我認識字比較早，自然讀書也開始得早。我5歲時已識了兩三千個漢字，我發(fā)現(xiàn)每一本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書，只要用心去看，我都能讀得懂。上小學一年級時，我就讀了《西游記》、《水滸傳》和《說岳全傳》。這以后，只要是有趣的書，我拿到就看，常常一天就能看完一部長篇小說。我那時候看書的主要來源，是大我6歲也愛好文學作品的姐姐，她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外國小說譯本《復活》、《戰(zhàn)爭與和平》、《悲慘世界》、《九三年》、《高老頭》、《約翰·克利斯多夫》、《獵人筆記》和《紅與黑》等，每一本書我都讀完了，有時候她還沒讀完我卻先讀完了，就催著她再去調換。一個暑假下來，讀的書就更多了。這種快速而又大量的讀書，盡管是囫圇吞棗式的，但為我后來的文學寫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礎。到了中學，讀到散文和詩歌后，便似乎有一種一見傾心的感覺。我感到了誦讀它們的快樂。因為文學大師們使文字產生了音樂一般的魅力。就這樣，所以我的寫作，是從詩和散文開始的?，F(xiàn)在開始寫長篇小說?！锻旰印泛汀稘O童》（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5年版），就是我最近的文學創(chuàng)作嘗試。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自由閱讀的時代，孩子們可以自由地閱讀任何一本書，而且有很多書是專門為孩子寫作的，那些兒童文學作品、童話書都印得都非常精致，花花綠綠很吸引人。我小時候沒有這樣的書看。不過那時雖然不能接觸到很多的書，因為有些是被屏蔽的，孩子們不可能讀到的，但如果你是一個文學作品愛好者，那么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能讀到的書，不管是圖書館能借到的，還是書店能買到的，大多是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著，因為有一批有水平的專家、學者、譯者已經(jīng)給你做過了選擇。

　　在這方面，我們中國人有一件事做得非常了不起：從上個世紀初到現(xiàn)在100多年間，先輩們前赴后繼、不遺余力地翻譯、介紹外國的名著，每一部西方經(jīng)典的作品在中國幾乎都有漢譯本?，F(xiàn)在連西方剛出現(xiàn)的年輕作家的新作品，只要有了好評，中國人就會去翻譯。這件事在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做得這么完備。因此，雖然我的第三個夢想是讀遍世界上所有的好書，這其實是不可能的。書海茫茫，對書再喜歡，花時間再多，也只能讀到書海中的幾朵浪花，但這卻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這三個夢想就是我活了60多年一直在追求的人生夢想，尤其是第三個。盡管我有多種職業(yè)，但它們都是臨時的，只有一個職業(yè)是終身的，只要我活著就可以延續(xù)下去的，那就是做一個讀書人，做一個永遠的讀者。

　?。ㄗ髡呦瞪虾Ｊ凶鲄f(xié)副主席，本文為作者在“2015全民閱讀論壇”上的講演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