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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夫婦記事——1994年的一次河南之行

2015年02月15日 09:11 | 作者:揚之水 | 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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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作者:田家青

 

  從鄭州到洛陽

 

  1994年4月16日晚11點乘7次特快(開往成都)往鄭州(軟臥)。17日早七點二十分抵鄭州。

 

  飯后往河南省博物館。館長叫任常中,有王世襄先生的面子,接待自是熱情,帶了一行人往庫房參觀,由一位夏姓胖小伙兒,領著開了佛像的庫。庫門外用了號碼鎖,里面的柜子則無一加鎖。一室多是鎏金銅佛像,亦有一部分石像,但多數造型雷同,表情板滯,不見精彩,王先生只選出了四尊。

 

  又請王先生和師母往樓上鑒定文物,是張盛墓出土的瓷制明器,這是上世紀50年代末出土的,有幾件至今未能定出名稱。王先生立刻叫出其中的一件是雙陸棋盤(或局),另一件是隱囊(隱枕)。其他幾件仍未能斷定。

 

  又看了幾件古琴。第一件是焦尾,琴身很寬大,螺鈿徽,王斷為明琴。第二件較差,琴身也窄,清或晚清間物。第三件有款:皇明嘉靖衡國藩翁,王以為或為衡王府所制。圍觀的幾位工作人員似乎很外行,雙陸的陸字竟不知怎么寫(或曰:“是大路的路嗎?”),對琴的了解就更少。其中一位專管琴庫,也是一無所知。

 

  接著,又往一樓對外展廳參觀。

 

  晚上8點鐘才開始就餐。席間《鄭州晚報》的記者講了一則流傳在河南的笑話:某日一位河南籍領導人宴請外國貴賓,舉箸之時,用河南話對貴賓說:“叨叨叨!”貴賓覺得很新鮮,便問翻譯,翻譯忙說:“就是請請請的意思。”宴罷,賓主在洗手間門口相遇,貴賓忙退一步說:“叨叨叨!”

 

  4月18日早七點半往一樓用自助餐。師母講起訪臺時的一番奇遇:臨行的前一天,往馥園吃飯,進門見到四張明式官帽椅——正是《明式家具珍賞》封面上物,里面布置得小巧精致,幾乎全是書中的家具,里面的服務員也都是一例的明式服裝。待散席將行之時,一位穿著水紅大襟襖的女人沖下樓來,握住王先生的手不放,說她一共買了三本書,留一本,拆了兩本,撕給單頁交給工匠,作為圖樣。“有了你這本書,才有了這棟樓!”此時又有一位矮胖的壯漢沖下樓,對師母又握手又拍肩,口口聲聲喚阿婆,又塞過來一張名片,鬧了一陣兒,別去。旁邊的人問:“知道他是誰嗎?看看名片!”再看手中的名片,赫然寫著:立法委員。原來是拉選票的,他本是當晚的頭號主顧,誰知老板娘發(fā)現了王先生,就把他撇到一邊,所以他才熬不住跑了下來,師母原以為是一位醉漢呢。

 

  10點鐘,出發(fā)往洛陽。過密縣、偃師、登封,一路沒有風光,只見磚窯、灰廠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十點半抵洛,住牡丹大酒店。飯后已是下午三點二十分。往市博。

 

  開了倉庫,但沒有幾件銅佛像。又到展廳參觀了洛陽文物精品展。之后,往文物商店倉庫。坐了車在街上左轉右轉,路人指示在周公廟,但開到那里,又不見,于是又轉回來,轉到街上一家古建筑(據說這一座古建筑曾經翻造,但原先檐角是升起的,重裝時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恢復原樣了),是文物商店總店。找人帶領著再往周公廟。

 

  穿過一個擁擠的農貿市場,原來它就藏在這一片熱鬧的夾縫中。進庫,看了幾件銅佛像。

 

  歸來少待,又往“真不同”的二樓“水席宮”。一間雅座,格扇的空格處嵌以黃緞,一堂仿古家具,座椅的墊子也用的是明黃。水席照例是24道菜。

 

  進洛陽后,一直下雨,時密時疏。洛陽的夜,街道黝黯,兩旁的商店都黑著燈。

 

  師母講起,她原是學教育的,后來得了肺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真正的臥床,一年腳沒沾地),那時王先生去美國留學了,只有老公公悉心照應,每天上班前到床邊來說:“我走了。”下班再道:“我回來了。”為她念法國小說(他是留法的),教她畫金魚(婆婆的《濠梁魚樂圖》后面部分是她給勾的),并要她作一幅百魚圖。

 

  玩成了學者

 

  4月20日早七點到一樓吃自助餐,七點四十分出發(fā)往開封。

 

  師母從她的學生時代提起話頭,講起婚姻,講起家庭,聊了一路。

 

  她說在燕京上學的時候,過的才真是“資產階級生活”,那時候女生宿舍是一院二院三院四院,宿舍有舍監(jiān)、有工友,每天早晨起來連被子都不用疊,放學回來,已經由工友打掃得窗明幾凈。從圖書館借了書,看完書,夾好借閱證,碼放在桌子上,自有工友代為送還。自行車也由工友打氣、保養(yǎng),看見哪兒壞了,自己就推著送去修理了。在食堂吃飯,把碗一伸,“大師傅半碗”,“大師傅一碗”,自有人盛來,吃了幾年食堂,不知道在哪兒盛飯。

 

  認識王先生是在1941年。師母正上四年級,寫了一篇研究美術史的論文。系主任說,論文很好,但在教育系沒有人能指導你,我介紹你去找一個人吧,研究院的王世襄。

 

  他不住在學校里,住在西門外的王家花園。師母拿了系主任的介紹信就去找了王先生。講明來意,王先生也就毫不推辭。初次見面,師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個吃凈、掏空而依然完完整整的柿子殼。

 

  后來王先生真的給開了幾頁單子,師母的論文便是按照這一“指導”做出來的。以后王先生又給師母寫了不少信。

 

  1941年12月,燕京停學。王先生的父親不愿意他坐在家里吃閑飯,又怕留在北京會被日本人逼著任偽職,遂打發(fā)他去了重慶(一路坐架子車,艱苦萬狀)。

 

  臨行把家里養(yǎng)的太平花端了一盆送給師母,請她幫忙澆水。

 

  王在四川給師母寫了好多信。師母說,當初其實就是愛他的字,小楷俊逸,曾經裱了一個冊頁,現在還留著呢。師母說,我就給他回了兩封信。其中有一封就是告訴他,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澆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這太平花。

 

  王先生后來坐了美國的軍用飛機回到北京,不久兩人就結婚了。

 

  師母的媽媽在生下她的小妹妹三個月之后,因患產褥熱逝世。師母的奶奶就把幾個孩子一窩端,全給接收過去養(yǎng)起來了。她說,省得你爸爸娶了后媽,待你們不好。

 

  奶奶是爺爺的第四位續(xù)弦。年輕時有人給爺爺算命,說他克妻。不料竟言中。第一位夫人,死了。第二位,是父親的生母,也是很早就死了。又娶了第三位,這一位極是溫柔賢惠,甚得爺爺歡心,不料恩愛數年,也去了。這位奶奶結婚時已經38歲,因母親早亡,便承擔了撫幼的重任,一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人。又曾入過孫中山的同盟會,很開明,俠肝義膽。

 

  結婚后,爺爺一切聽命于她(前幾任夫人都是尊夫命的)。爺爺是銀行行長,現在錢正英住的房子就是當年袁府的一角——爺爺的書房。錢后來還專門接王先生和師母到家中吃飯。

 

  王世襄的哥哥是1939年去的美國,現在早已美國化了。師母說,這會兒她可以說一句:我哥哥是規(guī)規(guī)矩矩念書的,王世襄那時候只是玩。可現在看起來呢,玩的一位,成了學者,念書的雖然在美國過著挺舒服的日子,可是一生并沒有什么成就。

 

  1979年王世襄的哥哥從美國回來探親,還專門去探訪了故居。前面早已是面目全非,成了兩三個大雜院。書房自然已非舊日模樣,原來一道回廊曲折,由大門直通向后面的書房,已早被拆掉了,改造成住人的房間。

 

  師母繼續(xù)講述家族故事

 

  師母繼續(xù)講,奶奶很支持婦女解放,曾經到處作講演。有一個受丈夫虐待的婦女前來告狀,她揣上一把洋槍就去了,把那個男人狠狠訓了一頓,還掏出洋槍來比劃了幾下,嚇得那一位趴地下直磕頭。平日也常常為婆媳不和的事排難解紛,她說:疙瘩宜解不宜結。

 

  奶奶請了兩位先生在家中教讀,讀《論語》,讀《孝經》,又常常帶他們出去玩,到各個公園。后來又都把他們送入學堂。母親在生小妹妹的時候,奶奶也同時懷著孩子(小姑姑出生的時候是用產鉗夾出來的,把耳朵夾聾了,所以又聾又啞,一輩子沒嫁人。故去之后,與爺爺合葬在萬安公墓。四位奶奶都葬在山東)。

 

  先是,小姑姑生下不久,奶奶得了一場病,病中難免焦急,母親就勸道:你別著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孩子我為你帶。雖然是一片誠心,但話說得很不得體。奶奶卻略不為意,而且很感念這一番好意。奶奶說:“你娘的這一番話,該倒過來由我說了。”“也就是沖了這話吧,我一定得把你們帶大。”

 

  抗戰(zhàn)時難民都擁到了北京站。奶奶叫了一輛三輪就出去了。爺爺急得直發(fā)脾氣:“太太哪兒去了?”下人說坐了三輪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后來回來了,一問,上北京站了解民情去了。

 

  奶奶常常對女孩兒講家規(guī):不可入門房,不可入下房,不可入廚房。師母笑道:“但現在我是一人兼三‘房’了。”

 

  奶奶是新派,爺爺是老派,有了病,奶奶要上醫(yī)院,爺爺要請中醫(yī)。爺爺愛打麻將。奶奶1940年故去,——還是死在爺爺前邊。爺爺非常難過,大姐就安慰他:“這回你可以踏實了,她們正好四人一桌打麻將,不用叫上你了,你就放心吧。”后來家里人都反對續(xù)弦,就娶了一個姨婆,侍奉湯水什么的。

 

  過門以后,王先生家有個張奶奶,所以也用不著干家務活。有時候想到廚房幫幫忙,張奶奶一會兒說:別讓油濺了裙子!一會兒說:別讓刀切了手!也就不搗這個亂了。不過當初為了這,卻是吃了不少苦的。

 

  張奶奶特別有意思。第26屆乒乓球錦標賽的時候,“我們都在郊區(qū),一禮拜才回來一趟。張奶奶要買月票,就給她買了。她天天出去買菜,買菜之前,先坐車,上車問終點站在哪兒?然后一直坐到頭。從這頭再上車,又問終點站在哪兒?再坐到頭。有一天送信的來了,問她看不看乒乓球賽,兩毛錢一張票。張奶奶就讓她給買四張,一張給自個兒,一張給送信的,兩張送人了。到那天,就去工人體育館,看到半截兒,要上廁所,就去了,在廁所,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哪兒哪兒都好。趕到禮拜六我們回來,就問張奶奶過得好不好。張奶奶就學舌,把這體育館的廁所夸得了不得。‘兩毛錢,光上這趟廁所就值!’問球打得怎么樣?‘不好,不好,都不好好打!’”

 

  上干校的時候,有一回到廚房幫廚:給幼兒園的小孩做面條,管理員拿來一塊鮮肉,一把沉甸甸的切肉刀,示范了一回:“這樣,薄薄地切成片,再切絲,就行了。”

 

  管理員一走,這肉卻怎么也切不成,軟軟的,在刀下滾來滾去。實在沒辦法,只好找到管理員,說切不成。人家回來,三下兩下,就切出來了。晚上總結的時候,就把這事檢討一回,大伙兒都笑。但頭兒認為態(tài)度很好,很誠實,就說:以后加強鍛煉吧。

 

  師母又講一些音樂研究所的事。

 

  楊蔭瀏與曹安和(兩人是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記錄者——編者注)是表兄妹,青梅竹馬,早生愛戀之心。但父母另為他娶了楊太太,這楊太太就留在了老家。楊一輩子只跟他的和妹一起過。楊去世后,和妹一人很是孤苦伶仃。后來買了一臺冰箱,關不上門。她就問所里的人:“你們都有冰箱沒有哇?怎么我那個晚上還得拿繩綁起來,叫喚起來聲兒還特別大?”后來大伙兒鼓搗著幫她賣了。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王世襄 文物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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