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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黑馬的人間行腳
——《白雪烏鴉》與濱江關(guān)道衙門
卜鍵(左)與遲子建
卜鍵
第一次讀遲子建的《白雪烏鴉》,應(yīng)是在10年前的一個周末。幾位好友晚間小聚,潘凱雄(時掌人文社)贈以新書數(shù)冊,回家后揀出翻閱,竟是連夜讀完,掩卷難眠。當是時也,非典引發(fā)的恐慌早已飄散凈盡,京華街巷隨處笙簫,此書則不乏提示警醒,重將讀者帶回癘疫之境。子建自言非典突發(fā)為寫作的起因,卻將回望的目光一路延伸,聚焦于1910年的哈爾濱大鼠疫。她以傅家甸為主要場景,摹寫疫情下種種色色的生靈,順便也告知人們:災(zāi)難的降臨從來不分貧富貴賤,也都帶有幾分突兀。那時有誰能預測到新冠肺炎疫情的來襲呢?如鬼如魅,使整個世界慘遭重創(chuàng),至今仍無偃旗息鼓的跡象。
一直都喜歡讀遲子建的作品,喜歡那從容、真切和開闊的格范,喜歡她筆下的興安嶺和黑龍江、松花江。這塊豐饒大地上誕生過不少佳作,子建的小說(以及散文隨筆)卻別具一份洞察和眷注,別具一種繁復與純粹。《白雪烏鴉》亦如此,全景式地敘寫百年前那場大抗疫,而最先出場、墨色最重的卻是傅家甸一個小小客棧的老板王春申,還有他那匹“出青”的黑馬。
9月初,應(yīng)遲子建之邀為黑龍江省政協(xié)作了一個講座,當天下午,東道主安排參觀“老道外中華巴洛克風情街”。老道外就是原來的傅家甸,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亦即經(jīng)歷大鼠疫后不過一二十年,已然脫胎換骨,前店后廠,樓宇林立,且于歐式風格中夾帶不少華夏遺韻。所謂的“中華巴洛克”之說,應(yīng)來源于此。遲子建有部近作寫哈爾濱那些蕓蕓眾生的愛恨情仇,題名《煙火漫卷》,老傅家甸最讓人懷念的也是這種人間煙火之氣,歷劫未絕,時今仍氤氳彌漫在坊巷間。子建對這里顯然很熟悉,一起前來的有省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王佩杰、副主任張望朝,辦公室主任趙小維,子建的秘書劉琦琪。我們放緩腳步,一個街區(qū)一個街區(qū)地瀏覽,那些個名人故居、鋪面商號、花園洋房、老街上的幽深門洞,在發(fā)人遐思。一路看下來漸近黃昏,登車返回之際,子建說:有一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濱江關(guān)道衙門,可能還在維修中,不讓進入,但到跟前看看也值得的。
相距不遠,我們很快抵達那里,一片青磚黛瓦建筑群映入眼簾,而院門緊閉——不是衙署大門,是門外廣場右側(cè)柵欄的“西轅門”。透過木柵,可看見朝南的三間門房和紅漆大門,偶有工作人員進出,空曠寥落。子建說此地曾是抗擊鼠疫的指揮中心,在寫作《白雪烏鴉》期間無數(shù)次前來踏訪,幾乎熟悉了衙署內(nèi)的一草一木……孰料就在我倆聊天時,小維已然聯(lián)系妥當,過轅門而入衙門,小間阻竟帶來一份意外喜悅。
光緒三十一年(1905)秋,發(fā)生在東北大地上的日俄戰(zhàn)爭剛算歇息,清廷即行批準設(shè)立濱江關(guān)道,因應(yīng)之意在焉。該衙署作為中國在哈爾濱的最高行政機構(gòu),具有轄區(qū)管理、海關(guān)稅務(wù)、對外交涉三項主要職能。關(guān),即稅關(guān);道,乃指職級為正四品道員。衙署于兩年后建成,儀門兩側(cè)分住官軍吏役,內(nèi)有三進院落,前為公堂,后居官眷,西路為接待中外官員的場所,東路為馬廄、廚房、書房等,可謂規(guī)制嚴整,功能齊全。當時哈爾濱在沙俄鐵路當局管控下發(fā)展迅速,儼然一個國中之國,列強紛紛來設(shè)立領(lǐng)館。而大清正處于風雨飄搖中,濱江關(guān)道的名稱也不斷變化,吉林省西北路兵備道、西北路道、濱江道,不一而足,俗呼為道臺府。又數(shù)年清朝滅亡,道臺府遷往埠頭,舊址改為鎮(zhèn)守使署。東北淪陷后先為兵營,再后來就變成市民雜居之地,隨意拆建,搞得面目全非。感謝一位有情懷的維修工,他在上門修理家電時見一些廊柱檐角不同尋常,遂投入很大精力走訪求索,復得省社科院李興盛先生考證,確認乃濱江關(guān)道衙門遺址;也要感謝哈爾濱市政府的從善如流,很快做出整體修復規(guī)劃,并從長春找到當年的設(shè)計圖紙《哈爾濱關(guān)道衙門房圖》,興建了遺址公園。網(wǎng)上可見到對此修復工程的一些不滿,主要指向拆除較多、新建質(zhì)量太差,也顯示出這座老衙門在哈爾濱人心中的地位。
從現(xiàn)存的效果圖可知,濱江關(guān)道與一般清代道署格局相仿,但在大堂右側(cè)增建了一個歐式的“會洋官廳”,具有較強的指向性,也使人思及這個道員不太好當。子建告以鼠疫肆虐之際,各外國領(lǐng)館頻頻來人抗議施壓,試圖搶奪對抗疫的領(lǐng)導權(quán),會洋官廳常見唇槍舌劍,而因道員于駟興的堅持,更由于京師派來的總醫(yī)官伍連德措施得當,終是未能得逞。我問起書中著墨甚多的那匹黑馬,被引往東路一個跨院,乃當年的“車棚馬號”,伍連德首次來訪時,見“馬夫正在訓練十幾匹矮種馬”,如今自然已沒了蹤跡。有一幅濱江道員出行的舊照,乘坐八抬大轎,兩側(cè)隨員皆騎著高頭大馬,排場十足,也令人聯(lián)想到《白雪烏鴉》的黑駿馬。書中的黑馬,“高大威武,毛色油光,唯一遺憾的,是它屁股上烙著一塊圓印”。其在書中是一個標志性印痕,伍連德乘坐之車的棗紅馬,屁股上也有一個同樣的圓印,于駟興的馬自無例外,關(guān)道衙門在抗疫中的作用就此被帶寫出。
在通常的記述中,伍連德是抗疫力挽狂瀾的大英雄,對于駟興則評價不高,頗多譴責之聲。伍氏回憶錄中,開始也說“道臺提供的有關(guān)這方面信息模糊不清,少得可憐”,后來的記述才有較大改變。而實際上,于駟興對疫情很關(guān)切,對伍連德全力支持,不僅隨叫隨到、隨時提供人力物力,還將衙署中一個院落交給外來醫(yī)生居住,做了很多的事情。遲子建通過大量搜集史料,包括逐日翻閱中東鐵路公司出資創(chuàng)辦的《遠東報》,閱讀那些個商品廣告、米市行情、街巷布局、民風民俗,也對這位朝廷命官有了深入了解,在書中勾畫出一個圓整甚至有幾分可親的道員形象。聞知傅家甸有多人得惡疾暴死,于駟興立即向上司奏報,并召集士紳和下屬商議對策,成立防疫衛(wèi)生局,自任總辦,設(shè)立了疫病院和隔離所,分派醫(yī)師和警員到各處巡查;而在得悉自己將因防疫不力革職、接任者已然確定之際,仍堅守崗位,與伍連德聯(lián)名奏請焚燒郊外堆積的棺材。作者并不回避他身上的弱點(如不敢制止傅家甸天主教堂私自收留病人),但對他有著深切的理解之同情,于此寫道:
于駟興簽完字的一瞬,望著西沉的太陽,仿佛看見一個告別的句號,淚水滾滾而下。
近代的黑龍江是一部痛史,朝廷命官隨風俯仰者多,卻也不無勇于擔當和犧牲之士。那些一遇到清末官員就涂抹白粉、概稱以貪酷庸怯的套路派寫手,也包括一些個史學家,真應(yīng)該細讀與省察。
作為一部以鼠疫暴發(fā)與抗疫為主題的小說,遲子建選擇了獨特的書寫角度,也是其常用的視角——底層細民。不管是伍連德,還是于駟興,在本書中似乎只是配角,而層層皴染的是看似窩囊透頂,實則外柔內(nèi)剛、有情有義的王春申——三鋪炕名義上的老板,一個拉腳的車夫。整個鼠疫大流行過程中,他與他的黑馬走遍各處,道里道外,火車站、尼古拉教堂、泰順小館、傅家燒鍋、疫病院、郊外墳場,載人、運貨,也拉尸體。書中寫“黑馬瘦了,肚子塌了,鬃毛的顏色暗淡了”,而伍連德在遇見時仍夸它漂亮,使王春申好生得意,也更加勤謹賣力,加入運尸車隊,一日幾次往返于疫病院和墳場。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是清初詩人鄧漢儀的名句,而此際的傅家甸,死亡變得極其輕易,就連親人的傷心都顯得短暫匆迫:王春申妻子吳芬咳血猝亡,他的兒子繼寶死得不明不白,小妾金蘭則是在照顧兒子時染上鼠疫,母子相隨而去;三十六棚的高個子裝卸工何三死了,一心想發(fā)災(zāi)難財?shù)臒o底線的糧棧老板紀永和死了,與他簽有典妻合約的義泰號店主賀威也死了;接連死去的還有針灸名手譚中醫(yī)、天堂酒館的店主、種地的吳二,有防疫局的雜役與徐中醫(yī),帶出一個染病死亡的小高潮;被病毒撲倒的還有外國醫(yī)生,如果說幾位中醫(yī)的死在于對病毒缺乏認知,法國名醫(yī)邁尼斯則死于過度的專業(yè)自信,診斷時居然不戴口罩;而賣報紙的喜歲興奮之余躥上隔離病人的車廂,一陣嬉鬧后染上病毒,造成了周家祖孫三代的悲劇……這些人的死與鼠疫相關(guān),又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各的不甘和悲情。作者筆帶憫惻,又復精細綿密,也寫到幾例與疫情無關(guān)的死亡:會過陰的周于氏是老死的,同樣壽終正寢的還有秦八碗的娘,孝心濃重的秦八碗因無法扶棺回籍,愧疚之下自殺以侍母;另一個自殺的是糖果店主陳雪卿,將糖果分發(fā)后,決然殉夫而去。
大疫從來都是對人性的大測試,卑污丑陋自然隨處可見,而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也都有著高貴品格和無畏精神的存在。子建說:“作家就是要從深淵,尋找那一點點的亮光。而人性的光輝,會把深淵照亮。”在她筆下,伍連德的醫(yī)者仁心與勇于擔當,于駟興的守土有責和不計個人得失,王春申的善良誠篤與默默奉獻,也包括提供閑置車廂的沙俄東清鐵路公司總辦霍爾瓦特,在事實面前不再固執(zhí)、積極采取措施的俄國鐵路醫(yī)院院長哈夫肯,舍家紓難的傅百川,日夜縫制口罩的于晴秀和胖嫂,都發(fā)出了一己之光。令人惋嘆感傷的還有歌唱家謝尼科娃和女兒娜塔莎的死,她們以及小提琴手奧爾在教堂為患者募集善款,不幸受到傳染,應(yīng)算是這場癘疫的最后獻祭。
小說的收束,在5月的一個春光怡人的禮拜天,老王趕著馬車從謝尼科娃的漂亮房子前經(jīng)過,見其夫與開面包店的尼娜正坐在花圃喝酒,“尼娜爆發(fā)出的笑聲,驚得黑馬‘咴兒——咴兒——’直叫”。誰說馬兒不通人性呢!深受刺激的王春申,與同樣深受刺激的黑馬不再搭載客人,仿佛歌唱家就坐在車上,“沿著謝尼科娃禮拜天常走的路線,從埠頭區(qū)駛向新城區(qū)”,在奧連特電影院、秋林公司、圣尼古拉教堂一路流連,最末到達霍爾瓦特大街上的高迪鐘表店。店中一片寂靜,四壁掛著的各式鐘表,沒一個時針秒針是對的,“王春申的眼睛濕潤了,因為他從這些壞掉的時間中,看見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
在人類歷史上,瘟疫帶來的災(zāi)難常不亞于戰(zhàn)爭。不要說曾肆虐歐洲大陸的黑死病,即以110年前哈爾濱這場大鼠疫為例,僅傅家甸就有5000人死于非命,約占當時人口的1/4。應(yīng)慶幸的是清廷選對了人,總醫(yī)官伍連德很快通過解剖找到真實病因,提倡戴口罩,實施分區(qū)隔離,建立疑似病院,封城封路,焚燒無法掩埋的逝者棺材……這些措施中的多數(shù)在今天仍有實效。而也正因為抗疫的舉措對路,不到三個月就阻斷了鼠疫在當?shù)氐膫鞑ィ导业闈u行復蘇。哈爾濱有句老話,不知是否出于癘疫瘋長之際,曰:“道外是地獄,道里是人間,南崗是天堂。”有些夸誕,也有些調(diào)侃。而即便是在鼠疫滋蔓時,即便苦難深重,尸橫郊野,傅家甸也可見溫情絡(luò)繹,有愛與憐憫,有苦撐和互助,仍舊發(fā)散著人間煙火的氣息。一部《白雪烏鴉》,亦可視為王春申與黑馬的人間行腳,卑微而泛常,執(zhí)拗且無畏,就這樣走著走著,終于走出了陰霾。
(作者系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原常務(wù)副主任)
《 人民政協(xié)報 》 ( 2021年11月22日 第 10 版)
編輯:陳姝延
關(guān)鍵詞:黑馬 鼠疫 傅家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