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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底色和他的五次出仕
我們今天談?wù)撎諟Y明,每每簡單地將其視為隱士。其實,陶淵明的底色,并不是一位隱者。從他少年時代的“猛志逸四海”(《雜詩》其五),到中年的“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其二),再到晚年的“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jīng)》其十),“大濟于蒼生”的濟世熱情,貫穿陶淵明的一生。
每位青年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奮斗目標,并希望在社會舞臺上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得到社會的認可。青年時代的陶淵明也是這樣。詩人“總角聞道”(《榮木》),少年“游好在六經(jīng)”,植根于儒家學(xué)術(shù)思想土壤,崇拜孔子的“士志于道”(《論語·里仁》)。他在《雜詩》中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抒發(fā)了他輔佐明君、立業(yè)興邦的政治渴望和救世濟民的用世思想。其壯志凌云,不失俠客豪氣。“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渴望建功立業(yè),英雄情懷躍然筆墨之間。
二十九歲這年,陶淵明入仕為官,出任江州祭酒。他懷抱著“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的美好愿景,秉持著“大濟于蒼生”的理想,開始實現(xiàn)其濟世的猛志。然而,官場不同于田園,初涉官場的體驗給他的美好理想潑了一身涼水,于時急轉(zhuǎn)身退。《宋書》等記載的原因是“不堪吏職”,只得“少日自解歸”,他受不了官場的種種束縛和折磨。而其中緣故,陶淵明也曾略有提及。其《飲酒》其十九:“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xué)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委婉含蓄地透露當時自己的心跡。
初仕的碰壁,讓詩人不禁猶豫起來。但他的政治熱情和理想并沒有消退,而且對未來充滿希望,等待“良主”的出現(xiàn),一晃六年過去了。正躊躇立功的他,再次入仕當時的顯赫人物——桓玄的軍幕。很明顯,詩人將這次入仕作為見識社會、體察仕途的好機會。在此期間,東晉政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桓玄與司馬元顯兩大權(quán)臣之間你死我活的廝殺,全然不顧國家大局,陶淵明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入仕的愿望再次落空了。統(tǒng)治集團上層人物所關(guān)心的不是救民于水火,勵精圖治,而是個人的私利。陶淵明借詩言志:“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雖然自己很想成就一番功業(yè),但既然不能像寧戚那樣干祿求官,那就再回歸田園吧。正當猶豫之際,他母親去世了,就借此名義回到故鄉(xiāng)。
再仕失敗,陶淵明確實對官場有點冷漠和厭倦了。《和郭主簿二首》:“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詩中流露出閑適生活的自得與愜意。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陶淵明濟世的熱情不減。其詩云:“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在看到自己收獲勞動成果的同時,不禁對世道表示憂慮。所以,當守喪期滿,年近不惑之時,他積極用世的激情再次猛烈迸發(fā)出來,《停云》《時運》《榮木》等系列詩歌,充分抒發(fā)了他這時期飽滿的政治熱情。在《榮木》詩中,他以榮木喻人生短促,認為“晨耀其華,夕已喪之”,“先師遺訓(xùn),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敦敢不至”。時不待人,功業(yè)未就,經(jīng)權(quán)衡比較,于是選中了當時以整頓朝綱面貌而活躍在政治舞臺中央的劉裕。劉裕此時被擁為都督八州軍事的鎮(zhèn)軍將軍,陶淵明便出仕做了鎮(zhèn)軍將軍參軍。
陶淵明先后出仕桓玄、劉裕,都是抱著很大的政治期望的。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陶淵明)選擇了東晉政府最動蕩的時候,又選擇了最足影響東晉政局的兩個軍府,這說明他還是關(guān)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但是劉裕和桓玄完全是一丘之貉,陰懷篡逆。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使陶淵明認清了劉裕的偽善面目,其正當熾熱的政治熱情,猶如熊熊烈火被潑了幾瓢涼水,他只得在濁流中勇退。原本希冀政治上能夠有所作為,但他在這污濁的官道中,開始對年輕時的抱負頗有些懷疑,感到內(nèi)心矛盾極了。世道雖與他相違,但真要隱居不出,實也有悖于自己最初的理想與壯志。他感到唯一能做的是再次等待命運的安排。
因此陶淵明旋即出仕為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劉敬宣為東晉名將劉牢之子,以破桓歆功,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其地位可與劉裕相抗衡。可就是這位功勛赫赫的將軍,卻遭人無端排擠,不得不借安帝復(fù)位之際“自表解職”,不得善終。這一事件對陶淵明觸動很大,推人及己,他由劉敬宣想到自己的遭遇,體會到若想建功立業(yè),欲“大濟于蒼生”,是何其艱難!身居高位、功勛赫赫的劉敬宣,尚且落得如此結(jié)局,更何況一名小小的參軍呢?陶淵明想到自己雖然先后四次出仕,政治理想?yún)s依然無法施展。他認識到正直的人不僅受謗,而且隨時有墜入“密網(wǎng)”而喪失性命的可能,感到世道與己頗不相容,昔日的凌云壯志很難實現(xiàn)了。隨著劉敬宣的解職,陶淵明也回到了故鄉(xiāng)。這一次入仕本是帶著最大希望的,是他一生中五次入仕的最高峰,也是他仕與隱的分水嶺。從這以后,他入仕的政治熱情明顯弱化了,再也沒有猛烈迸發(fā)過。
最后一次出任彭澤令,并非出自本心,而是為公田種秫而“足以為酒”去的。《歸去來兮辭》說:“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剛上任不久,從“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思想又有了波折。“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再加上督郵的到來,使他積于胸中多年來政治抱負未遂的憤怒與痛苦,徹底爆發(fā)而出,“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這既是給官場的訣別書,也是對五次入仕理想的總結(jié)。以前抱定“大濟于蒼生”的政治理想,他認為“邦有道”而出仕;現(xiàn)在欲作賢臣而無路、欲有為而不能的情況下,他只能退而“獨善其身”,“守拙歸園田”。
雖然歸隱田園,但還在眼觀政治,也害怕卷入政治漩渦。歸田園初期,陶淵明在“放歡一遇,既醉還休”(《酬丁柴桑》),在“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歡愉園田之樂。但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的到來,壯志未酬,他不得不感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雜詩》)。這種憂思隨著他年齡的增長,疾患的病重,而不斷加劇。尤其與當時政局聯(lián)系起來,這種情感更為鮮明。嚴酷的政治形勢使他對抱負的施展不再抱任何幻想,堅隱不仕。
在陶淵明五十六歲時,晉、宋易代,詩人心情又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內(nèi)心充滿了憤懣,他把這股憤懣之情化成了《詠荊軻》《讀山海經(jīng)》等充滿豪情斗志的詩篇。朱熹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朱子語類》)但陶淵明深知自己無力扭轉(zhuǎn)局面,他的理想和抱負完完全全破滅了。為了躲避現(xiàn)實,他在耕種、讀書中尋求慰藉。“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讀山海經(jīng)》其一)
幾十年的坎坷經(jīng)歷,對人生不斷的思索,生活的實踐,特別是長期與勞動人民躬耕一處,激發(fā)了他那敏銳的思維力,促使他的思想得到升華。在他的思想里產(chǎn)生了一個超脫于“小國寡民”又不同于“大同”社會的“桃源”世界。可以說,這是他一生思想的精華與頂峰,是他不斷對人生、對社會思索和實踐的結(jié)晶。也正因為他已不為世俗所累,因而他對自己的一生遭遇,甚至生死安危,都能泰然處之了。在“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挽歌詩》)與“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自祭文》)的豁達爽朗與自歌自吟中,他將自己的一生推向了巔峰。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陶淵明二十九歲出仕,四十一歲歸隱,其一生重要的經(jīng)歷,大體都是參照孔子的人生設(shè)定來踐行的,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介儒生堅定的人生奮斗目標:“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感士不遇賦》)這是陶淵明的底色。
(作者:鐘書林,系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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