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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果摘楊梅

    2020年07月01日 17:33 | 來源:中國美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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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輔之 楊梅

    袁中道有本記錄游居的札記,稱《游居杮錄》,看其寫:舟中無事,讀書改詩,焚香烹茶,書扇,便過一日。總覺得寡淡了點。倘若舟中添一碟楊梅,有著豐滿的色相和誘人的口感,不知會有何況味?

    我這樣想的時候,書桌上的豆青色瓷碗里,正放著這樣幾顆黑紅色的被南宋詩人陸游稱為“驪珠”的果實。在潮濕的梅雨季,見到楊梅,總有一份青春的心意,覺得事事都柔和明亮,偶然與必然已無邊界。聽那雨聲,江南的雨,打在垂垂的荷葉上,倘若有人問起我的近況,我只能學莊周夢蝶之說,眼見得詩越寫越淺,信越寫越短,酒雖飲而不知其味,夢里不是雨便是風,卻從不曾出現(xiàn)過蝴蝶。話雖如此說,內(nèi)心卻會柔軟一下,畢竟,雨天的味道、土地的味道、山風浩蕩的味道,梅雨時節(jié)有楊梅,這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歡愉。

    據(jù)說茶人在聽到水沸聲時,就會聯(lián)想到山上的松風;谷崎潤一郎把湯碗置于面前,湯碗發(fā)出嗞嗞聲,如同聽到遙遠的蟲鳴聲,墮入三味之境。久居南方,在被袁枚稱為“潮濕可厭”的梅雨季節(jié),看到楊梅,如見“紅實綴青枝,爛漫照前塢”,沉寂的光陰都鮮活起來。

    我曾在仙居白塔,在家鄉(xiāng)玉環(huán)莆田,在余姚的四明山上,見楊梅點點紅紫,密密匝匝地結在樹枝上。人間五月,芳菲已盡,楊梅則飽滿細膩,晶瑩剔透,明艷欲滴。在楊梅樹下,一抬頭,見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飄忽不定的光投射在顆顆果實上,仿佛是光和影凸出的一個個作品。那一瞬間,驚見楊梅的質(zhì)地本身居然是發(fā)光的。宗白華用荀爽所言的“極飾反素”來講到一個美學思想,即有色到無色,是為上境。楊梅汲取陽光的豐厚色澤,又受惠于雨水的素凈,絢爛之至,復歸于簡約的色澤,亦為上境吧。當然,重要的還有口味,咬上一口,這要看不同地區(qū)的楊梅,倘若是仙居的東魁楊梅,乒乓球大小,要分上好幾口才能吃完。如果是余姚的楊梅,顆粒不大,塞進嘴里,咬上一口,滿滿的汁液,香甜而又微酸,便是美感轉(zhuǎn)化成為最充沛的口感了。

    南朝江淹,曾作《楊梅頌》:“寶跨荔枝,芳帙木蘭。懷蕊挺實,涵黃糅丹。鏡日繡壑,照霞綺巒。為我羽翼,委君玉盤。”此時江郎并未才盡,楊梅詩寫得奇崛清麗,讓人覺得品的不是楊梅,而是綺麗的詩賦。友人從長春來杭州,見到楊梅,吃了一顆,當即詫異,說:“這是什么?天哪,我居然沒有吃過。”我就很想把明嘉靖朝內(nèi)閣首輔徐階的詩送給她:“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長安?”這是徐階詩詠家鄉(xiāng)的楊梅,將它和荔枝對比。楊貴妃應該是沒有吃過楊梅,不然杜牧的《過華清宮》就成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楊梅來。北宋蘇軾被貶嶺南時,曾寫道:“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后至吳越之地,嘗到楊梅,迅速改口,“嶺南荔枝,未若吳越楊梅”。畢竟,楊梅有著新鮮而溫暖的情意。而吃過楊梅的人,大底有點薄情,時常會想,楊梅這么美味,還有荔枝什么事呢。

    然而,反觀人生,生命稍縱即逝,而人與植物湊巧的糾葛,也經(jīng)住了時間與心力。想來,人們對楊梅的愛惜,大抵還因為其余味。當光和影都成為果子時,你便追憶那綿遠的滋味了。“山下已是春光爛漫,櫻花繚亂……櫻如虛無僧,令人憂郁。”小津安二郎這樣寫著。在他看來,人生和電影,都是以余味定輸贏。這幾日看《小森林》,市子回味童年時的納豆拌糯米年糕,她種植糯米,在下雪天拍錘年糕,做納豆,簡單質(zhì)樸的生活,青白瓷般平和純凈的釉色,清淡到極點,又有生之樂趣。楊梅亦是因余味而取勝,就如有限里的無盡,每一剎那終究消逝,那清甜中的微酸,綿長細膩,揮之不去。

    這幾年,隨著工作的調(diào)動,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總會想起玉環(huán)莆田山上的楊梅林,漫山蒼翠,在清晨的薄霧里,楊梅如暈脂般的紅,我也曾在樹下,內(nèi)心擠滿名稱各異的歡喜。那日,在四明山上,第一次見到余姚的白楊梅。陽光斑駁,枝葉紛繁斑斕,我該如何敘述這江南的珍果呢。看它們通體晶瑩,飽滿透亮,靜寂地在這山林之間。經(jīng)過多舛的命緣,猶如在時光的荒蕪中得到了蔭蔽,它們在此地安身立命。于這浩然山林而言,它們也不過是平凡的片段,如此而已。

    說起來,楊梅季極其短暫,二十天左右已是極限。新鮮的楊梅采摘下來,一天左右大抵也會變味、生蟲,無法久藏。記得是在大冷的冬夜,去女友家。她煮了一壺茶,開了足夠的暖氣,然后從冰柜里拿出一小碟紫紅色的楊梅,每顆都結著冰霜。“這是楊梅冰棍。”她說。甚是驚艷。

    東方朔的《林邑記》云:“邑有楊梅,其大如杯碗,青時極酸,熟則如蜜。用以釀酒,號為梅香酎,甚珍重之。”在我的家鄉(xiāng),楊梅酒就是治痢疾的良藥。楊梅季的時候,母親總要自制楊梅燒酒。將楊梅放進陶瓷的寬口壇子里,酒以寧溪糟燒為宜,加上白砂糖或者冰糖,封存好蓋子。過幾日,湯色呈紫紅色,便可飲用。今年我也想自制一壇楊梅燒酒,可總是在租住的地方,不久又要搬家,想想還是簡單一點,不要安放自己太多的情緒。

    郁達夫?qū)懥艘黄稐蠲窡啤罚v的是在湖上的一家小飯館里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吃應時的楊梅燒酒。我有次去濱江朋友小聚,那是5月的一個晚上,路邊白色的梔子花與月色掩映,楊梅還沒有上市,友人就開了一罐去年釀的楊梅燒酒。這酒醇正芬芳,杯中色調(diào)濃重華麗,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已是午夜,酒已盡,罐中只剩楊梅數(shù)粒。散場后,本來各自回家,意猶未盡,就都坐在了街邊的臺階上,湊著頭,繼續(xù)著未盡的話題,說著徐渭、傅山、黃賓虹……清澈光明,洋洋灑灑。有一份微不足道卻又樸拙的真誠,蓬雜而出。那夜的楊梅燒酒,如置浩蕩山間,我們這些毫無倦意的人,固執(zhí)地移動著自己的時間軸,穿行在蒼茫的中年。

    【明】沈周?楊梅?紙本設色

    在夏日,楊梅亦是消暑的果實。周密的《武林舊事》,提到消暑的果實,鮮荔枝、楊梅、紫菱、金桃……,冰雪爽口之物,楊梅赫然在列。明成化戊戌五月望日,盛夏將至,沈周突然牽記楊梅之美味,剛好有友人送到有竹居,“食之雖甘酸相半,而情則厚也,因作此酬之,長洲沈周”。沈周真是長情之人。他的《楊梅圖卷》,充盈著對楊梅滿懷著的柔緩的情意,用他的題跋所言,“情則厚也”。吳昌碩的楊梅圖,幾顆紅果,古艷絕倫。自古的楊梅圖,皆充滿生趣,讓人愉悅。前幾日,赴浙博武林館區(qū)看明清扇面展,有梁鼎芬的行書詩屏,筆道細勁、風骨棱棱,讓人凜然。梁鼎芬晚年留下“勿留一字在世上,我心凄涼,文字不能傳世也”的遺言。想想要是他能常畫楊梅圖,這古艷的色澤,這人間偶爾華麗的滋味,可以消緩他的凄涼吧。

    槐影沉沉,緊跟著雨勢而來的,就是飽滿濃烈的夏日。人們總會在時序中感懷。夏日摘楊梅,紅果烏亮爍紫,綠葉凝碧流翠。怎么能按捺這種喜悅呢?我們只能故作鎮(zhèn)定。

    編輯:楊嵐

    關鍵詞:楊梅 夏果 果摘 荔枝 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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