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長城 成就最美過往

這處烽火臺被作考古發(fā)掘后，發(fā)現(xiàn)其為磚式結(jié)構(gòu)

尚珩在河北長城調(diào)查時測量墻體尺寸

雄偉壯麗的萬里長城在古代除御敵之用，在當時、近現(xiàn)代社會還有防疫的功能。日前記者采訪在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工作的長城專家尚珩時，他幾次強調(diào)了長城的防疫功能。

尚珩還有另一個身份——長城小站站長。長城小站成立于1999年，一直致力于長城保護和知識普及，尚珩去年接了站長之職。國家文物局很重視小站的工作，2016年發(fā)布的《中國長城保護報告》“社會力量參與長城保護”章節(jié)中點名寫到長城小站，長城小站的公眾號里更是可以看到一系列的榮譽獎項。

尚珩出身考古專業(yè)，受家學影響，從小就對文史深感興趣。浸淫于長城文化的十幾年，從專業(yè)出發(fā)的他對長城有了更加冷靜和深入的感悟和思考。

疫情

對沿線經(jīng)濟的損害要遠大于踩踏

我們都熟知長城的御敵功能，而歷史上其在防疫方面也曾起到不小作用。

一道長城，首先可以起到阻隔之用。尚珩舉例，陜北地區(qū)曾經(jīng)狼患泛濫成災，威脅內(nèi)地，而長城像是面對草原的一道屏障，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草原狼的進犯。

另外，民國時曾經(jīng)暴發(fā)鼠疫。民國政府為了防止鼠疫蔓延，采取控制人員流動的方式，在長城便設置有關(guān)卡，對南來北往的人進行檢測。山西在這方面所做最為突出，充分利用了其域內(nèi)的長城優(yōu)勢。

長城在防止自然災害方面作用也不小，比如對大風、洪水，都能起到一定程度的阻隔作用。

此次新冠疫情期間，長城景區(qū)也暫作封閉，游人減少，人為踩踏有所減輕，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長城？尚珩說，雖然長城免遭了踩踏，但疫情對長城沿線經(jīng)濟的損害要遠大于此。比如懷柔區(qū)的農(nóng)家院基本靠長城旅游生存，疫情期間，村莊封閉管理，游客、實習的學生無法前往旅游、實習，客流量的稀少對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長城這個地方屬于捧著金飯碗要錢?！鄙戌窨畤@，今后如何理解保護和利用，使兩者結(jié)合得更好，始終是一個重要課題。

行走

最懸的一次，是冬天走祖山

尚珩1984年生人，父親以前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雖然做行政工作較多，但對他影響頗深。尚珩笑說，很多人在高考時會有迷茫，不知道要學什么專業(yè)，我特別明確，就是要學考古。

尚珩期望用實物去和古人對話，覺得那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在讀明代戍邊名將戚繼光撰寫的書中，他想到了金山嶺長城，“那是戚繼光的一個實驗場，在戚繼光寫的書里所看到的內(nèi)容，在金山嶺幾乎都可以看到實物，而這些東西到其他地方是很難看見的。比如戚繼光要求守衛(wèi)垛口的士兵要把名字寫在垛口邊的墻壁上，現(xiàn)在我們在金山嶺就可以看到當時寫名字的地方?！?/p>

考古專業(yè)當年屬于冷門，報名人少，錄取分數(shù)低，“不但好考，還好就業(yè)”。尚珩本科班42人，有22位到考古工地實習，畢業(yè)后便去各地的考古所工作。考研，也好考，冷門，分數(shù)低，人數(shù)少，畢業(yè)后順利到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就職。

從1991年第一次上長城八達嶺之后，尚珩順勢走了司馬臺、居庸關(guān)、黃花城、黃草梁等處長城。1999年，走古北口，那一次給尚珩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行走穿越線。“從古北口走到金山嶺，再走到司馬臺，那一次走了三天?！钡谝淮巫咭伴L城，而且是連續(xù)穿越，長城的綿延悠長由此增加了他的感性認識，對他之后的路影響至深。

2001年去過黃草梁后，尚珩發(fā)現(xiàn)了長城小站。

“從黃草梁回來，寫了一篇游記，就想要不要在網(wǎng)上發(fā)一下，一搜就搜到了長城小站，一看挺喜歡就點進去了，里邊有一個長城論壇，在那里發(fā)了這次旅行的游記?，F(xiàn)在那個論壇還在，保持1999年的初創(chuàng)風格，特別low?！敝?，尚珩就和小站的朋友走到了一起，常常參加他們的線下活動。

2003年后，尚珩開始系統(tǒng)走長城，背起大包，裝上帳篷、睡袋，“負重大概一般在五六十斤，而且因為走的人少，路都不是很好走，所以都比較辛苦”。尚珩回想，當時交通不便，也沒有攻略可參考，所以尚珩和朋友們出去一般需要包車，利用五一、十一長假?！白嚨揭粋€點，然后背著包走。一般扎營兩個晚上，第三天中午下山，去村里補給一下?！边@樣一點一點走下來，到2006年，從河北東部到北京平谷這一帶的長城，尚珩和朋友們已經(jīng)基本走過一遍。

2004年走祖山，是尚珩和小站朋友走得最懸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冬天走長城長線。那是一個林場，現(xiàn)在是一個景區(qū)。

尚珩印象中，祖山方圓幾十里沒有人煙，植被特別好?！爱敃r我一直認為那個地方是1933年長城抗戰(zhàn)之后，日本人在長城沿線修的千里無人區(qū)的一小塊殘留?！?/p>

尚珩和兩個朋友利用春節(jié)長假，年三十晚上到達秦皇島，初一一早上山?！疤貏e冷，而且白天時間短，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每天走不了多少就得扎營?！卑凑找酝?jīng)驗，第二天午后都能找到補給處，但在祖山找不到。到第三天，水都沒有了?！半m然冬天耗水少，但沒水也不行??！”尚珩們想辦法，找陰坡處的積雪，“這是冬天的好處”。他們把積雪表層的臟雪撥掉，捧里邊稍干凈一點的拿來化掉喝下去。但實際上尚珩他們都知道這樣不好，因為雪的泥含量比較高。

又忍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們判斷方向，沿山谷向河北也就是長城內(nèi)側(cè)走，“因為那里肯定有人”。在接近山頂處發(fā)現(xiàn)一處泉眼，沿著泉眼向山下又走5個多小時，終于見到一戶人家，“那個人自己包了一片山，在那兒種核桃”。略歇歇腳，再走。3個多小時后，出山見公路，已是下午了。

變化

照片、網(wǎng)文成了盜賊指路牌

近幾年，尚珩明顯感覺到了長城沿路的變化?！白嫔叫蘖寺罚邉莺脴O了，簡直成了陽光大道，基本上就是我們當年走的那條?！?/p>

現(xiàn)在去長城是方便，以前是神秘感。“現(xiàn)在每天走多少，大概能看見什么，心里基本清楚，以前完全不知道，也沒有攻略和資料可以查。即便資料上有，也是文字，帶不來感性認識?！碑敃r尚珩和小站朋友會向碰到的放羊人詢問當?shù)厍闆r，現(xiàn)在不用，攻略比老鄉(xiāng)們講得還清楚。

以前的長城上因少有人跡，幾乎見不到垃圾和刻字?！艾F(xiàn)在我們看見石頭上有刻字都會罵刻字的人，但我們當時看見會覺得終于看到了人?。】匆娎惨粯?，哪怕是一個煙頭，都會有特別高興的感覺?！鄙戌裨谧吆颖睎|部長城時，在一個烽火臺中看到“長城四怪”的刻字，背包走得正累，猛然看到這么個刻字，親切感油然而生?！爱斎滑F(xiàn)在完全不一樣了。”尚珩說。

另外一個明顯變化，是文物丟得多了，尚珩認為一部分原因是愛好者處置不當惹的禍。

長城上有不少明代遺留文物，像帶字的磚、石碑，河北東部、北京深山區(qū)都有?！暗芏嗟胤?0年前去看到的，再去沒有了。比如祖山，2004年去時，基本每座敵樓都有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修建時間、修建人、碑的尺寸，現(xiàn)在很多都失蹤了?！?/p>

“還有古北口，有人為了偷一塊好磚，把周圍的磚鑿掉，這樣就在墻上弄出好多坑。而這些人有了好磚還不滿足，他把那些品相不太好的磚也鑿毀。”尚珩說，類似于這種事挺多，河北東部比較嚴重。

還有一個重要特點，以前的人消息閉塞，而今大家去玩都拍照片，也喜歡發(fā)到網(wǎng)上。尚珩的一個朋友就是這樣。他在某處看到了一塊北朝時期的石刻，發(fā)現(xiàn)沒人管，周圍布滿垃圾，于是拍了照片，回來發(fā)到公眾號上，一年后，他再去看這塊石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

尚珩認為公眾號上的那篇文章就是給盜賊的一個指路牌。“人家都不用踩點，通過你的照片就能知道東西好不好，還有具體地址?！边@樣的事不限于長城，在蔚縣，尚珩曾看到寺廟里的壁畫被偷，都在未被開發(fā)而愛好者常去的地方。

后來尚珩感慨，我們出去看到好東西，不要那么明確它的狀況，這些未被認證身份的文物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很容易被偷，智慧一點就是保護它們。

尚珩和小站朋友也做過使文物得以安身的事。在密云五座樓下的農(nóng)家院中，他們發(fā)現(xiàn)一塊長城碑，農(nóng)家院已倒閉，石碑被扔置院中。通過和當?shù)匚奈锊块T的溝通，尚珩和朋友們把碑送進了博物館。

尚珩認為，在長城旅游時可以順手做很多事，不只是撿垃圾，也可以做文保。比如一個文物沒有納入文物管理體系，或者沒有得到文物身份認證，就可以向當?shù)匚奈镏鞴懿块T申請，把它增加為文物點。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尚珩為有不少這樣的愛好者感到欣慰。

研究

我們看到的長城并不是明代時的樣子

2007年啟動全國長城資源調(diào)查時，尚珩正在山西大學讀研究生，他也參加了山西長城的調(diào)查工作。當時他跟著隊伍調(diào)查長城主線以內(nèi)的烽火臺、城堡，大概跑了十幾個縣、幾百座烽火臺。這一趟的親身經(jīng)歷，讓尚珩似乎摸到了長城保護的切要所在。

尚珩感到，那次長城資源調(diào)查時，調(diào)查隊員雖然都是當?shù)匚奈锊块T或考古所的工作人員，但實際上大部分隊員對長城的了解程度并不高。從根本上說長城資源調(diào)查本身不是一個學術(shù)行為，而是摸家底的管理行為。調(diào)查時，只要出現(xiàn)遺漏，它的身份就無法納入長城保護范圍，也就得不到《中國長城保護條例》的保護，若在日后出現(xiàn)問題，文物部門就會很被動?！爱斈晡覀冋{(diào)查時就漏掉了一個墩子(烽火臺)。2009年當?shù)匦薷咚?，這個墩子礙事，施工人員看長城庫里沒有它，就給拆掉了?！?/p>

這使尚珩越發(fā)感到保護長城是一件難事，體量大、跨度大、分布廣、絕大部分區(qū)域經(jīng)濟不發(fā)達?！八幌窆蕦m只是一個院子，并且當?shù)乩习傩諏﹂L城保護沒有太多概念，他們就覺得那是個土壟子，有什么值得保護的?！鄙戌襁€提到，現(xiàn)在爬長城的人越來越多，如果保護措施跟不上，就意味著會出現(xiàn)人為破壞?！凹坶L城就是很明顯的一個例子?！?/p>

在尚珩心中，長城研究也是一件麻煩事。他的觀點明確：要保護長城，一定要先懂它?！安欢趺幢Ｗo呢？舉個例子，長城墻上有洞，那是古代安裝窗戶框時的卡槽，木頭框年代久遠沒有了，修的人不知道是干嗎用的，就把洞用磚給堵上了?！庇捎诨A研究的薄弱，在制訂應用研究或應用保護領(lǐng)域保護方案，特別是細化方案時，便容易抹掉本該保留下來的歷史信息。

長城修繕成功案例多，失敗案例也不少。尚珩又舉一例，“有時城墻上從頂?shù)较聲幸坏揽p，那不是墻裂了，那或者是當年修長城時兩家施工隊的分界線，或者是建筑上預留的伸縮縫，有的修復就把這道縫填上了，歷史信息又被抹掉了?！?/p>

尚珩做過統(tǒng)計，做長城研究的人，基本屬于兼職，而年輕一輩的長城研究者多來源于2007年的長城普查。那一次普查的另一目標即為培養(yǎng)長城人才?！皣栏竦卣f，這個目標在一定程度上也達到了，但兼職來做畢竟時間有限，另外人數(shù)也太少。大概算一算，全國做長城研究的三四十歲者在50人左右，主要集中在考古圈，歷史圈也有但不多，大家基本都認識。”

尚珩總結(jié)，從傳播效果看，基礎研究的不足不僅影響長城的修繕保護，知識普及也受到影響。這個問題目前提及不多，但作為圈中人，會感觸較深。2018年，尚珩去做八達嶺一個烽火臺的保護工作。那處烽火臺從現(xiàn)狀看是一個土堆，在制訂方案時也是按照土長城烽火臺去做的，但是尚珩將烽火臺挖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是磚式結(jié)構(gòu)。“這說明我們看到的長城并不是明代時的樣子，因為它的損毀太嚴重。有時我們連長城兩側(cè)的邊界位置都不清楚，因為它塌了。而通過考古發(fā)掘，就可以知道古代時它的邊界在哪兒，采取了什么工藝，修過幾次，是什么結(jié)構(gòu)，這些了解得越明白，越能做好保護工作，做考古發(fā)掘就是為今后的保護提供依據(jù)?！?/p>

教育

長城保護員是基層文物部門的眼和手

長城沿線的教育也是長城小站格外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他們認為保護長城的一線人員是沿線村莊的村民。當?shù)睾⒆痈俏磥淼南Ｍ?，小站?lián)合長城沿線的學校，舉行長城知識大賽、長城作文比賽，普及長城文化。這些活動從2004年啟動，十幾年過去，很多長城下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吧！至今，長城文化普及已經(jīng)不局限于長城沿線，北京周邊，小站的志愿者們也組織過多次長城知識進課堂活動，僅去年就舉行了幾十場。文保和教育，是小站長此為之的事。

小站的公眾號還提供基礎長城服務，比如可以看到長城地圖：目前已知的明長城走向，烽火臺位置、名稱及位置圖，還有歷史年表檢索、長城法律文庫，這些主要是針對基層文物部門而做，全部免費。尚珩自己身在基層，了解基層文物部門人少、活多、地位低的現(xiàn)狀?！案苫疃纪Σ蝗菀椎模覀兙拖氚迅L城有關(guān)的匯總在一起，這樣基層文物部門在需要時，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它們?！鄙戌裾J為只是給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這些惠人之事，小站的很多志愿者都在做。

長城保護員，小站的長城知識普及也沒有忘記他們。保護員的綜合素質(zhì)要提升，方法只有一個，就是做培訓。2018年始小站與各地文物部門合作，為長城保護員提供培訓。“培訓內(nèi)容很多，包括長城基本知識、法律法規(guī)、戶外風險和安全等等，延慶今年該做第三期了?！?/p>

尚珩說，從反饋來看，長城保護員很希望得到這些知識。而長城保護員對于基層文物部門來說，也是他們的眼睛和手?！盎鶎尤藛T少，本身的專業(yè)知識素養(yǎng)也不是很高，實際管理起來是比較費勁的。利用好長城保護員就是給自己長了眼睛和手，把他們培訓好了，可以給管理部門提供技術(shù)支持。”

轉(zhuǎn)變

被納入古遺址之后

近幾年對長城保護的重視程度提高，有幾個明顯例子，需要跨長城的基建項目，比如修高速，最初是簡單粗暴，把長城攔腰斬斷。后來改為修高架橋跨過，但影響景觀。再之后挖掘隧道鉆過去，保護了自然風貌。尚珩說，這是一個比較好的保護措施。

對于長城的管理和審批也在趨嚴。以前長城被列為古建筑，現(xiàn)在則歸入古遺址。尚珩解釋：“要注意古建筑和古遺址的保護理念完全不一樣。不能把一個古遺址恢復成原來的建筑形制，比如圓明園，它是一個古遺址，但它也是建筑，如果按照古建筑去保護，那就要恢復到康熙和乾隆時的樣子了。”

長城以前的保護理念是古建筑，所以我們看到了恢復成明朝形制的慕田峪、八達嶺?！八锌逅亩夹藓?，垛口原來有多高就修多高，原來用什么磚就用什么磚，恢復成某一個時間點的形制，這是對古建筑的做法。如果是古遺址，就不把它原封不動地恢復起來，將塌未塌的支撐住，不再把塌的部分補回去。”

還有一個區(qū)別，古建筑在保護規(guī)劃之前很少做考古發(fā)掘工作，長城被納入遺址之后，對其進行保護之前，國家文物局的批復上列在第一位的總是“應組織專業(yè)機構(gòu)開展考古調(diào)查、勘探和必要的考古發(fā)掘”。

“這說明我們對長城的認識由古建筑層面轉(zhuǎn)變到了古遺址，那么我們會按照遺址的保護理念和方法，對長城進行保護，最明顯的就是搶險加固，最小干預，這也更符合國際上對古遺址保護的主流。這次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做的幾個項目都是按照古遺址策略來做，能不動就不動。比如修箭扣長城就把上面的一些樹都保留了，在以前是絕對不會留下來的?！?/p>

尚珩說，實際上按照古遺址的理念策劃，會給施工和管理增加很多麻煩，因為需要評估，樹是否礙事，是否會威脅長城安全，但是保留的效果更好，公眾可以看到更自然的長城風貌。

為了在長城的保護上少出現(xiàn)或不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尚珩和小站的志愿者以及許許多多人還將繼續(xù)努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