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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坊七巷的封簽

2019年06月20日 16:39 | 作者:簡福海 |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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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州三坊七巷的文儒坊大光里,斑駁的石板路,仄仄地伸向一座僻靜的故居。灰白色的馬鞍墻內(nèi),淺淺的夕照,仿若意味深長的微笑……

因是旁支末路,所以人跡寥寥,一派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樣子。不過,表面的清寂終究難掩其當年曾為福州第一“詩樓”的熠熠光華。

詩名

開創(chuàng)了一個詩派、“終年為詩,日課一首”的陳衍,曾經(jīng)就住在這個錯落雜綠樹、晨夕滿花香的院子,因自嘲“鰥居匹夫”,便把宅院取名“匹園”。

一次與翻譯家林紓酬唱答和時,陳衍寫下了“誰知五柳孤松客,卻住三坊七巷間”的詩句。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料到,存放在薄薄紙面上那平平仄仄的淺唱低吟,有一天竟會蝶變?yōu)榉幌锏姆枺樟吝h方游子的歸期,指引旅人叩訪的腳步。

文字上與三坊七巷血緣關(guān)系最深厚的,無疑就是這兩句詩,不止于點題,更是直接拿來當名謂使了。胎盤緊系,靈肉相契。

“三”加“七”等于十,悉數(shù)囊括了南后街上的寬坊長巷。三分畫意,七分詩意;創(chuàng)意十分,稱心滿滿。

筆底絕句的靈感,也許正來自此花木扶疏、竹影搖曳的匹園。那里,除了存放世俗的肉身,還能聽雨看山,踏徑尋幽,吟詩作畫,品酒撫琴。陳衍妻子蕭道管,其光芒四射的詩句呈現(xiàn)金屬質(zhì)地,跨越閨閣的吟詠盡顯淋漓筆意。他們捧著心,眼里跳躍著燭光,在米色紙箋上尋覓一首盛水插梅的詩。

今日,大光里8號院那寬門高墻之內(nèi)的茶韻詩吟早已風消云散了,但伉儷情深、琴瑟和鳴的佳話依然流轉(zhuǎn)不息。

夫唱婦隨的忠貞與純粹,從雕章琢句的酬唱,一直延伸到物質(zhì)的歸屬和生活的陪伴。匹園內(nèi)的一座“花光”閣,就是從其詩作“挹彼花光,熏我暮色”里挑出兩字賦名的,詩意芬芳又不失崇隆溫情,透露著情感秘密和生命氣息。

“末代帝師”陳寶琛大抵是感動的,揮筆書寫陳衍聯(lián)“移花種竹剛?cè)龔剑犛昕瓷接忠粯恰保瑯?gòu)成小樓最生動的部分。他還為這處宅子送上“地小花栽儉,窗虛月到勤”的贊頌,字里行間是詩文造園、煙火天地的錦繡,也是粉花碧木、靜水深流的靜美。

情份

由于詩名太盛,我一直以為陳衍是個專擅訓怙的遺老。

端詳掛在墻上的陳衍晚年的照片,瘦削的身子裹在寬松的大褂里,高豎的領子扣襻緊系,頭戴瓜皮緞帽,帽檐下露出雙鬢白發(fā)和鷹一樣銳利的眼神,閉合的嘴角弧度微微向下,唇上一排胡子修剪齊整。一副尋常模樣,卻又過眼難忘。感覺這般冷峻的表情、深潭似的眼神、不動聲色的軀體,不會被外在事物所影響所催促,只會看著時光遠去,靜坐在無涯的陰影里,思考著,沉默著。

其實,這個隔岸的故人也有著多味人生。

陳衍曾經(jīng)編寫1915年經(jīng)教育部審定的唯一烹飪教材《烹飪教科書》。70道菜譜,每一道足以讓味蕾綻放。“君子未必遠庖廚”,陳衍在舞文弄墨之外,宕開一筆,探向食譜去尋找飽食暖衣的“詩句”。這樣的詩句,經(jīng)過爐膛的烘烤,最具煙火味、最暖世俗心。在每一道菜的名稱、原料、技藝、味道、功用之間,娓娓道出的是人與生活無法剝脫和疏離的關(guān)系。從頭到尾,陳衍試圖貫穿一根燈芯,為凡塵女子撥亮一盞安身立命的長明燈。

人與食物,總是如此命運跌宕,生死交織。只不過,在陳衍的眼里,舉頭吟詩,低頭吃飯,閑情煙火兩相宜。

循著封面上的“蕭閑叟”的署名,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陳衍那自號“蕭閑堂主人”的妻子了。當時的陳衍已60歲,妻子因久治不愈的血崩癥,在8年前就去了另一個世界,軀體成了掛在墻上的照片,美味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用署名為妻子存念,是一種隔空的問候,來自日常深處,卻又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揉造作。

“燈花漫結(jié)雙紅豆,枕上難裁尺素書”,這是陳衍旅居時寫給妻子的家書,確切說,是情書。孤燈下,向遠方,不見你模樣,片牘尺箋偏又情長,何以訴衷腸,熱淚滾滾兩行……你儂我儂,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繾綣。這就難怪,蕭道管過世后,陳衍作3000字長詩《蕭閑堂三百韻》,恣意讓懷念在隔世里低語,讓情愫在蒼涼中凝結(jié)。

熱血

晚年寓居蘇州的陳衍,榕笛悠悠的福州仍是他的九曲衷腸。福州留下他那么多故事,風雨來去,悲欣沉浮。晚年喪偶的他,雖然一直沒有再續(xù)弦,可在瑣碎的生活之外,陳衍彈毫珠零、落紙錦粲,顯得孤清卻又豐盈。

1913年,陳衍與何振岱、林宗澤等人商議修復宛在堂。這座以明朝詩人傅汝舟“孤山宛在水中央”詩句為堂名的建筑,曾設詩龕供奉詩界泰斗,歷來是文人雅集之所,幾建幾毀,終至淪落。

重建,意味著重塑閩中斯文、接續(xù)傳統(tǒng)詩脈。這座歇山頂木構(gòu)建筑修竣后,陳衍撰寫《小西湖重建宛在堂記》,題寫楹聯(lián):“聊增東越湖山色,略似西江宗派圖”,并在那兒結(jié)了詩社——湖心社。

煙水空蒙、波光如鏡的西湖就在樓堂之側(cè),那激越悠長的吟誦必定激蕩起千重清波,那柳拂虹橋上的西湖月色,也一定見證了當年的詩情是如何的水洗無塵,書香的滋養(yǎng)是多么豐沛無邊。

1916年,受福建督軍李厚基邀請編纂《福建通志》,陳衍覺得這是父老的重托、千秋的功業(yè),義不容辭,欣然應諾。也許,與這片故土重新交集,感情不斷復蘇和發(fā)酵,細微角落都有熟悉故事,凡常事物總能牽心縈懷。這部當年最完備的省志,承載了他最深厚的鄉(xiāng)情。

他還騰出手,在交錯的時空里,將臺灣從明到清的歷史加以詳細編纂。如果要找出意向:那就是保全了歷史的源流不中斷,告訴人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想到這,忍不住獻上頌詞:一個個排布在史冊上的方塊字,仿佛漫天星光在歌唱,唱一支跨越海峽的歌謠。

時間,終究不肯為任何一個人停留。1937年8月,疾病把年過八旬的陳衍拖向了深淵。他最終把靈魂放到了詩中多次摹寫過的文筆山。真好,對于奉詩為命的人,在另一個世界仍有文筆相伴,也算是一種幸福了。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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