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蓬島瑤臺”圖  呼延云

端午節(jié)將至，對于中國人而言，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標(biāo)配”是兩件事：吃粽子和賽龍舟。前者還好說，提起后者，恐怕絕大多數(shù)北京人都是一臉茫然：只在電視上見過，從沒看過實況……事實上，筆者翻閱了大量明清史料，也只找到一條古代北京民間賽龍舟的記錄，語出潘榮陛所著《帝京歲時紀(jì)勝》中的“里二泗”條目。里二泗村在通州張家灣附近，因為臨著大運河，是故每年“五月朔至端陽日，于河內(nèi)斗龍舟，奪錦標(biāo)，香會紛紜，游人絡(luò)繹”，獨一無二的這一記錄，也從一個側(cè)面，證實了著名民俗學(xué)家鄧云鄉(xiāng)先生在《燕京鄉(xiāng)土記》中的結(jié)論：“北京沒有大江大河，歷來都沒有龍舟競渡的風(fēng)俗。”

民間沒有，“官家”卻是有的，雖然記錄甚少，但也因此，在舊時北京端午節(jié)的諸多活動中，顯得別具一格。

一 耍青去：射柳賽馬逛天壇

北京人管端午節(jié)叫“五月節(jié)”，據(jù)康熙年間的《大興縣志》記載，“是日少女須佩靈符，簪榴花，已嫁之女亦各歸寧”，因此又稱“女兒節(jié)”。別看今天的端午節(jié)只是“小長假”，在舊時，它可是與八月中秋、正月初一并稱的“三大節(jié)”，相當(dāng)重要。許是因為五月初五正值榴花照眼，新綠宜人，所以甭管多么“宅”的人，都喜歡外出走一走，正所謂“女兒節(jié)，女兒節(jié)，耍青去，送青回”。然而這一天“耍”什么，說出來花樣可就多了。

首先是射柳。這個習(xí)俗起源于金代，《金史》上記載：“插柳球場為兩行，當(dāng)射者以尊卑序，各以帕識其枝，去地約數(shù)寸，削其皮而白之”，一個人馳馬做前導(dǎo)，后面一個人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之，“既斷柳，又以手接而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者去者次之”，射柳的時候要敲鼓以助興。這個活動一直延續(xù)到明清兩代。《萬歷野獲編》中記載，當(dāng)時的內(nèi)廷極興射柳故事，而且起了個“走驃騎”的名字，也許是紫禁城里玩兒不過癮的緣故，很多太監(jiān)還請假外出跑到天壇去較量。

說到天壇，大約是北京人過端午節(jié)的首選勝地，《帝京景物略》上說：“五日之午前，群入天壇，曰避毒也”——所謂毒，既是指蛇、蝎、蜈蚣、壁虎、蛤蟆這類的“毒物”，也是指隨著暑熱的到來各種因之而起的瘟疫。說是避毒，更像是野營，在樹蔭下席地而坐，飲酒作樂，雖說“避毒之地”有金魚池、東松林、滿井等處可供選擇，但最美的依然是天壇，“于長垣之下，騁騎走繲，更入壇內(nèi)神樂所前，摸壁賭墅，陳蔬肴，酌余酒，喧呼于夕陽芳樹之下，竟日忘歸”。

還有打馬球，《日下舊聞考》寫五月五日這一天，太子和諸王會在西華門舉辦盛大的馬球比賽，參與者都是各衙門的官員，“咸用上等駿馬，系以雉尾瓔珞，縈綴鏡鈴，裝飾如畫”。開場后，一馬前馳，把一個“大皮縫軟球子”扔在地上，參加比賽者一擁而上，引馬爭驟，用長藤柄球桿擊之，“而球子忽綽在球棒上，隨馬走如電，終不墜地，力捷而熟嫻者，以球子挑剔跳擲于虛空中，而終不離球杖，然后打入球門，中者為勝”。

相比打馬球，民間更喜歡的體育運動是賽馬。地點就在永定門外迤南的官道上，《舊京風(fēng)俗志》記：“大道兩旁，各搭席棚兩行，臨時售賣茶點，凡參與賽馬之主人眷屬與參觀者均列座茶棚，憑軾而觀……若窮苦游客，無資品茶者，只可分立大道兩旁，萬頭攢動，互相擁擠于火熱驕陽之下。”這個賽馬與西方賽馬不同，不是較量誰的速度更快，而是以馬與騎乘者的姿勢的美觀來定輸贏，馬要始終保持直走平行，騎乘者要在馬背上平穩(wěn)不動，方為上乘，會引來觀眾們的大聲叫好，否則，馳騁不速，又姿勢不良，“則觀眾冷笑而揶揄之，而車馬主人等即羞赧無地”。

二 賽龍舟：競渡無“競”有原因

賽馬一事，民間有，宮中亦有，《日下舊聞考》記載，這項活動于景山舉行，“其制，一人騎馬執(zhí)旗于前，一人馳騎呈藝于馬上，或上或下，或左右，騰擲矯捷，人馬相得，如此者數(shù)百騎”。與永定門外的民間賽馬不同，宮中的賽馬更類于表演性質(zhì)。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皇室的端午節(jié)不是五月初五這一天，而是從五月初一到五月初五整整五天，而且過得相當(dāng)講究。以乾隆帝為例，要在帽子上扎艾草葉，腰間拴大小荷包，皇后和皇太后及宮中女眷頭上戴五毒簪，宮內(nèi)的墻上掛龍舟呈祥緙絲掛屏，瓶子里插五福五瑞花，就連各宮里的熏香都要換成以菖蒲根、莖為原料的。至于食物方面，絕對是粽子制霸，據(jù)乾隆十八年端午節(jié)膳單記載，乾隆帝膳桌上的粽子有一千二百七十六個，皇后桌子上是四百個，其他嬪妃、阿哥、公主什么的共擺六百五十個，吃粽子前還要用小角弓做游戲，射中哪只粽子就吃哪只，用膳時，皇帝自己喝菖蒲酒，賞眾人雄黃酒，桌子上還擺滿了桑葚、櫻桃、茯苓等時令鮮果。

當(dāng)然，最與眾不同的活動，還是龍舟競渡，只有在這里，才能看到北京極其罕見的“賽龍舟”。

明代筆記《酌中志》記載，明代皇室就有端午“斗龍舟劃船”的習(xí)俗，地點是在西苑，而清廷的賽龍舟則在福海舉辦。福海是圓明園里最大的水面，水面呈方形，面積大約28公頃，與北海的面積差不多大。愛新覺羅·昭梿在《嘯亭雜錄》中記載，清廷在端午節(jié)搞龍舟競渡活動，是從乾隆初年開始的，“乾隆初，上于端午日命內(nèi)侍習(xí)競渡于福海中，皆畫船簫鼓，飛龍鷁首，絡(luò)繹于鯨波怒浪之間。蘭橈鼓動，旌旗蕩漾，頗有江鄉(xiāng)競渡之意。”當(dāng)然，這樣壯觀的場面，別說普通百姓了，就是官職比較低的大臣都無福得見，有資格跟乾隆一起看賽龍舟的只是一些近支王公、大學(xué)士、御前侍衛(wèi)、內(nèi)務(wù)府大臣等，有時候為了表示特別的優(yōu)渥，也會邀請一些外藩王公和外國使臣前來觀看，“以聯(lián)上下之情”。觀看的地點在福海的“蓬島瑤臺”，觀看的具體時間，一般定在五月初一、初四和初五這三天。

不過，福海中的龍舟競渡，盡管熱烈的氣氛不輸江鄉(xiāng)，但并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競賽，乾隆和嘉慶皇帝都曾經(jīng)明確說：“御苑龍舟不過按隊而行”、“九龍順軌原無競”，據(jù)說之所以不鼓勵龍舟展開競賽，是為了避免在觀看的諸皇子心中激發(fā)競爭的欲望，進而引發(fā)他們對皇位的爭奪……而龍舟競渡結(jié)束之后，皇帝和皇后會侍奉皇太后到同樂園去看大戲，然后進晚膳，至于看的大戲的劇目，也多是《屈子競渡》這樣契合節(jié)日主題的內(nèi)容。

不過，嘉慶帝親政后，雖然也持續(xù)了幾年端午節(jié)龍舟競渡的觀賞活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以雨澤愆期，罷演者多矣”。

三 鳳引龍：輪機爆炸別長河

嘉慶皇帝之后，道光節(jié)儉，宮中連唱戲的戲服都破爛如乞丐，更別提賽龍舟了，咸豐倒是常幸圓明園，但筆者沒有查到他于賽龍舟一事有何熱衷。倒是慈禧，曾經(jīng)在某一年端午節(jié)期間下旨從南方調(diào)來二十支龍舟隊，在昆明湖里舉行了一次賽龍舟表演，據(jù)說也頗為熱鬧，只可惜那時中國內(nèi)憂外患，國庫空虛，已無力將此耗費金錢的活動變成每年的慣例了……更堪悲哀的是，不要說比賽用的龍舟競渡如飛，就連真正的龍舟，很快也“載不動許多愁”了。

據(jù)史料記載，慈禧有一個生活習(xí)慣，就是每歲立夏一過，她會乘坐龍舟到頤和園避暑，“斯時，一隊龍舟便從西直門外的倚虹堂溯長河而上”——這個龍舟當(dāng)然不是端午節(jié)競渡的龍舟，而是慈禧太后乘坐的船只。光緒二十八年(1902)以前，龍舟皆用人工背纖，但從是年開始，遣去纖夫，改用翔鳳、翔云兩艘火輪牽引。翔鳳號是同治元年恭親王奕訢從德國購買的游船，外飾有絳色金花，燦然如火，艙內(nèi)陳設(shè)極為豪華，但由于過于洋氣的緣故，兩宮皇太后和同治皇帝只乘了一次就棄置不用，僅放在頤和園點綴風(fēng)景，翔云號是光緒十二年購買的，命運與翔鳳號相仿。美國人卡爾在《慈禧寫照記》一書中曾經(jīng)記載，她和慈禧及部分宮眷乘坐兩艘火輪泛游昆明湖，誰知靠近龍王廟時，由于輪機失靈，慈禧的御船突然擱淺，十分掃興，大約就是在那前后，翔鳳和翔云成為了龍舟專用的“纖船”。也就是說，慈禧坐龍舟去頤和園時，船頭引出兩條纖索，一系翔鳳，一系翔云，火輪鼓于前，龍舟拖于后，人們?nèi)∶弧傍P引龍”，又稱“龍鳳呈祥”。

光緒三十一年(1905)浴佛節(jié)的時候，慈禧乘坐龍舟去圓明園的路上，順道前往萬壽寺拈香，怎知那兩條作為纖船的火輪在廣源閘倒船時，忽聽悶雷一響，翔云號的輪機爆炸了，這可把老佛爺嚇得不輕，輪船公所無奈之下，只好將翔云號棄在一邊，待慈禧拈香畢，改用翔鳳號和另外一艘“捧日”號將龍舟纖入昆明湖，但也許正是因為這次事故，叫停了火輪纖引龍舟，“鳳引龍”的景觀從此在長河上銷聲匿跡了……

據(jù)說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末，北海公園曾舉行過幾次龍舟比賽，但筆者沒有查到明確的史料記載，只有資料說端午節(jié)舉辦過從北岸五龍亭至南岸瓊島漪瀾堂的有獎劃船競賽。新中國建立后，賽龍舟活動很長一段時間在京城無跡可尋……對于筆者而言，過端午節(jié)就是包粽子和吃粽子，小時候很少有粽子賣，五月初五這一天，家家戶戶都是買來粽子葉、糯米和小棗自己包，滿室的清香迄今回憶起來依然縈繞腦海。新聞上說，近幾年在什剎海、順義奧林匹克水上公園、通惠河一帶進行過幾次賽龍舟，但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卻是一片空白——傳統(tǒng)就是這樣，必須讓孩子們從小就聽過、見過，才能成為他們永難忘卻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