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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詞的幽情單緒與家國天下

    2018年11月09日 11:06 | 來源:中國紀(jì)檢監(jiān)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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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最初主要流行于民間,是為配合隋唐以來的燕樂而創(chuàng)作的歌辭,后經(jīng)張志和、韋應(yīng)物、白居易、溫庭筠、李煜、馮延巳等人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在宋代達到巔峰。宋詞現(xiàn)存20000余首,作者達1430余人,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與唐詩雙峰并峙的文化瑰寶,至今陶冶著人們的情操,給讀者以思想啟迪與審美享受。

    在品鑒宋詞時,前賢又有“婉約”與“豪放”之分。明人張綖即言:“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diào)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清人王士禎將二體改為二派,并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對大多數(shù)讀者而言,由辨析婉約詞、豪放詞之別進入廣袤的宋詞世界,更利于全面把握宋詞的豐富內(nèi)涵與多元面相。

    婉約詞通過感情的宣泄,撫慰與安頓了人們的心靈;豪放派詞人更是將麥秀之感、黍離之悲、報國之志熔于一爐

    婉約詞大多堅守詞“別是一家”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其抒情多系愛恨癡嗔、幽情單緒,狀物則吟風(fēng)賞月、綺羅香澤。試觀歐陽修《浪淘沙》云:“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歐詞篇幅雖不長,然在布局謀篇上卻頗具匠心:去歲與友人同游洛陽,遍覽群芳,何等快意;今年故友重逢,百花爭艷,更勝往昔,然二人世網(wǎng)嬰身,倏聚忽散,舊游難再。敘完過去之美好、現(xiàn)下之遺憾,末二句進一步設(shè)想未來,“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將惜別之情推向高潮。同寫離別,唐代的王勃堅信“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陸龜蒙豪言“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與王、陸二人相比,《浪淘沙》雖一唱三嘆,然絕不故作豁達以自解。這樣的呈現(xiàn)方式,固然與“詞”體之特性有關(guān),但若我們將它放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xì)看”“同來望月人何處?風(fēng)景依稀似去年”“當(dāng)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的文學(xué)史脈絡(luò)中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歐詞之價值。《浪淘沙》中的“無窮”之“恨”,早已逸出個人離愁別緒的范圍,而是拈出了千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送君南浦,傷之如何”的人生長恨。對于歷史長河中的每一位個體而言,面臨離別,自然可以用對未來的美好期許互相勉勵;但天各一方、路長而歧是不爭的事實,歐詞選擇直面離別的傷感,同樣能引起古今無數(shù)離人的強烈共鳴,它通過感情的宣泄,撫慰與安頓了人們的心靈。這是“婉約詞”之長項,也是它雖被目為“艷科”,卻仍被歷代讀者所深愛的原因。


    相較之下,豪放詞突破了“詞媚”的樊籬,擴大了詞的題材與內(nèi)容,幾乎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尤其是宋室南渡后,豪放派詞人更是將麥秀之感、黍離之悲、報國之志熔于一爐。試觀張孝祥《六州歌頭》曰:“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fēng)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dāng)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作為南渡詞壇中信息包容量最大的一首壯詞,《六州歌頭》與《浪淘沙·把酒祝東風(fēng)》的便娟婉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將邊塞地區(qū)的獨特景致、中原地區(qū)的動態(tài)、南宋朝廷的舉措、遺民父老“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殷切期盼與作者報國無門的悲憤、時不我待的焦慮融為一體,“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無怪乎當(dāng)時的主戰(zhàn)派名將張浚讀后為之“罷席”。張孝祥《六州歌頭》指陳時事的縱橫開闔與強烈的批判精神,與后來的稼軒詞并無二致。

    婉約詞以清切婉麗為當(dāng)行本色,表達上偏于含蓄;豪放詞則喜以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與高度的用世熱情直抒胸臆

    婉約詞長于比興,以清切婉麗為當(dāng)行本色,表達上偏于含蓄,這與其題材、內(nèi)容的選擇有關(guān)。舉凡描寫花前月下、輕歌曼舞、幽微心緒,含蓄則更有意味,蘊藉則富于霧里看花的朦朧美。試觀婉約派巨擘周邦彥壓卷之作《瑞龍吟》云:“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fēng)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在語言層面,周邦彥不露痕跡地化用了蕭綱、杜甫、李賀、杜牧、李商隱、牛嶠等人的詩詞,幾乎句句用典;在興象層面,該詞調(diào)動了包括“章臺路”“燕子”“淺約宮黃”“秋娘”“孤鴻”“官柳”在內(nèi)的多重“有意味的形式”;在結(jié)構(gòu)層面,作為周邦彥自創(chuàng)調(diào),《瑞龍吟》極盡炫技之能事,“自‘章臺路’至‘歸來舊處’是第一段,自‘黯凝佇’至‘盈盈笑語’是第二段”,兩段均系六句、二十七字、三仄韻,是為“雙拽頭”;全詞行文曲折,用韻考究,“曼聲促節(jié),繁分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最后才委婉地點出身世浮沉、物是人非之感,極富回環(huán)反復(fù)之美。

    相較于精工細(xì)作、委婉含蓄的婉約詞,“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的豪放詞則喜以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與高度的用世熱情直抒胸臆。試觀辛棄疾《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云:“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fēng)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辛棄疾一生所求,是“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是“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但身為“歸正人”,他備受猜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唯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就是于這種人生境遇下所作。凄風(fēng)苦雨的秋夜,破敗的王氏庵中饑鼠橫行、蝙蝠翻飛,但當(dāng)自傷“旌旗未卷頭先白”的詞人從睡夢中醒來,眼中所見、心中所系卻唯有他曾在“夢中行遍”的“萬里江山”。此詞以白描手法開篇,注以“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愛國主義情懷,直抒胸臆,表現(xiàn)出深厚的歷史感與時代感,與周邦彥的《瑞龍吟》大相徑庭。

    婉約詞常常表現(xiàn)出對人“價值、情感、自由精神”的崇尚;豪放詞提升了詞的品格,加強了詞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感

    有必要指出,豪放派詞人并非不懂得正宗婉約詞所要求的各種體式,只是他們多秉持“質(zhì)重于文”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肯因遷就“詞必協(xié)律”而妨礙思想感情的自由表達,所謂“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這種“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的寫法使部分宋詞作品日益趨向詩化、散文化。試觀辛棄疾《西江月·遣興》云:“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通俗、平易,無需過多解析。“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與“甚東山何事,當(dāng)時也道,為蒼生起”“萬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一樣,都是詞人“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后的憤激之言。“問松‘我醉何如?’”和“以手推松曰:‘去!’”,幾乎與現(xiàn)代白話相同。詞人壯志難酬的憤懣和不愿依附權(quán)貴的倔強生活態(tài)度在散文化的書寫中溢于言表。

    有必要指出,宋代詞壇中的婉約派與豪放派遠非涇渭分明的二元對立,相反,偉大的詞人往往兼具多種風(fēng)格。以婉約詞集大成者李清照為例,這位以“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等佳作為歷代讀者所熟知的女詞人,在南渡后寫下了千古名篇《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魂歸帝所、與上天展開對話的積極浪漫主義,云濤、星河、千帆及“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雄壯意象,“朝游北海暮蒼梧”、借鵬鳥之力“吹取三山”的大膽想象,全詞渾成大雅,“借神仙境界,抒壯闊胸懷”,哪有半點婉約的影子?梁啟超評此詞說“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詞》中語”,清人李調(diào)元謂李清照“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豪放派中作婉約詞者亦大有人在。試觀蘇軾《蝶戀花·春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等句,清婉雅麗,“奇情四溢”,至今廣為傳頌,宜乎王士禎云“‘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東坡公但解作‘大江東去’耶?”又如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云云,語言精致,含蓄婉轉(zhuǎn),余味無窮,歷來被認(rèn)為足以與秦觀、周邦彥等婉約宗師的佳作等埒。

    宋詞之所以能成為“一代之文學(xué)”,主要在于它開拓了新的展示個人內(nèi)心的平臺,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詩的另一種境界,即:題材上注重個人情感而非社會現(xiàn)實;表現(xiàn)手法上長于抒情而非敘事;風(fēng)格上偏重柔美而非陽剛。從文學(xué)自身的演進邏輯而言,婉約詞似更具“詞”的特點,更何況在它那看似瑣屑與日常的描寫中,常常表現(xiàn)出對人“價值、情感、自由精神”的崇尚和對人“全面發(fā)展、生存狀態(tài)及其命運、幸福”的關(guān)注。但“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的豪放詞同樣不可或缺,因為它提升了詞的品格,加強了詞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感,特別是張孝祥、辛棄疾、陸游等人的愛國主義詞章,激勵了無數(shù)為國家、民族的未來前赴后繼的仁人志士。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婉約詞與豪放詞“并蒂花開一樹香”,都是涵養(yǎng)中華民族向上向善力量的精神淵藪。

    (李浩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編輯:楊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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