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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老畫冊的偶遇與重生
原標題:一套老畫冊的偶遇與重生
人和書相遇,就像人與人相遇,要看緣分,或早或晚都不行,一切都要剛剛好。
紫禁城遠景
圓明園
河北正定龍興寺大殿東壁塑像——普賢菩薩及隨從
日本舊書店里的初遇
十多年前,我曾在日本短期留學一年,因為是公派生,生活壓力不大,同學們都笑我過著“游手好閑”的生活,課后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各種舊書店里。
那時候正在寫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日本關系的論文,所以比較關注晚清民國時期日本人來華考察及中國人在日本等方面的書籍。晚清民國時期來華考察的日本人很多,日本又有全民記日記的習慣,所以各種游記、考察報告、學術著作等在舊書店非常多。記得在福岡天神一家中古書店的角落里,堆放著近一米高的《支那文化史跡》,12個藏青色布面木盒,價格大概是幾十萬日元,當時對我這個窮學生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雖然囊中羞澀,但是你知道愛書人見到喜歡的書便會“色膽包天”,假模假式一副想買的樣子,讓老板把書盒打開。四開的圖版散頁,珂羅版印刷,圖片層次清晰細節(jié)豐富,加框壁掛于墻就是完美的藝術作品。當然,最后我還是在書店老板一連串的鞠躬中,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
回國后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方向依然是近代日本與中國,與《支那文化史跡》相關的周邊資料也越來越多。畢業(yè)后進入出版行業(yè),一晃十多年,各類圖書七七八八編輯了很多,幾次動了念頭想翻譯再版這套規(guī)模宏大的書,但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搶來“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項目
2014年秋天,我調(diào)任中國畫報出版社社長。這個脫胎于《人民畫報》的出版社七十年來就是以圖片見長,《支那文化史跡》這種大型圖錄正可作為鎮(zhèn)社之寶。幾經(jīng)論證后立項正式啟動,改書名為《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名勝古跡圖集》。
此書說明文字粗略算來大概有80萬字,且所用日語也是近代日語,有點類似中國的半文半白的文體,翻譯難度較大。于是,我求助于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日本文學專家趙京華老師,趙老師與我交往多年,亦師亦友。說明來意后,趙老師說,他認識一位旅居日本的學者,聽說多年前已經(jīng)將這部大書翻譯完成。
一個電話追過去,恰巧這位學者正在北京休假,于是約在安定門外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見面。第二天,如約見到了旅日學者張明杰老師,一位儒雅恬淡的長者。他說,多年前已組織了一批譯者將此書翻譯完成,五年前交給北京一家著名出版社,但至今也未出版,并且沒有簽訂出版合同。知音相見,一拍即合,張老師答應協(xié)調(diào)一下將書稿移至我社出版。
上一家出版社壓了五年未能出版,自然有其難處——這種大型文獻類圖書,資金投入大,制作周期長,市場回報低,沒有國家資助很難完成。一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項目,轉(zhuǎn)手不是很難,2016年開始進入正式的編輯流程。
舊書網(wǎng)上“掃大街”
但是事情并不如預想中的順利,全書圖片是張明杰老師十年前掃描的,由于當時的技術落后,像素達不到大型圖錄的印刷要求;而原書藏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可以外借,但一次只能借兩本,最快也得半年時間完成。于是,我在日本和中國的古舊書網(wǎng)站搜索,全網(wǎng)只有零星的單冊,湊不成全套,并且要價奇高,店家都是當文物在賣。無奈之下,只好先進行文字編輯工作,讓張老師重返日本,與早稻田大學溝通,看有無合作可能。三個月過去,日本方面一直沒有答復。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某天我在舊書網(wǎng)上“掃大街”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剛剛出現(xiàn)了一套完整的《支那文化史跡》,當然那價格也是文物古董級的。
我像一個中年男人偶遇初戀女友一樣,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向店家詢問書的品相及各種信息,小心試探性地討價還價,既怕店家漫天要價,又怕被別人搶走,畢竟全網(wǎng)只有一套,“過了這個村,真就沒有這個店了”。店家說,書委托給北京一家拍賣公司進行拍賣,流拍過一次,如果我有誠意,他雖然人在日本,但是可以讓其岳母從東北來京處理交易事宜。我按捺內(nèi)心的小激動,自然滿口答應,于是雙方約定在北京火車站前的某大廈交接。后面的故事更有戲劇性:店家岳母是個快人快語的東北大媽,見面就說,拍賣公司蠻不講理,她拿著齊全的手續(xù)文件,拍賣公司竟然不讓提貨。最后報警,警察出面協(xié)調(diào),拍賣公司才放行。
故事講到這里,那套魂牽夢繞的大書,穿越半個世紀,漂洋過海,終于靜靜地來到我面前。藏青色布面書盒,象牙書扣,四開道林紙,珂羅版印刷,清晰細膩的巨幅照片,經(jīng)年泛黃的紙張,裝幀典雅、厚重、大氣,全書約2500張照片,拍攝時間在1906年起約30年間,幾乎涵蓋了中國所有的建筑名勝古跡。
版權頁上有防偽印花,出版社為日本法藏省,出版時間為1941年。雖然裝幀設計比較考究,但是仔細看印刷紙張的品質(zhì)已經(jīng)不如日本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書籍。想來也是,戰(zhàn)爭進行到1941年,日本國力已近枯竭所致。
照片拍攝的水平還是相當高的,按作者說法,山西等地的石窟佛像都是從北京照相館請師傅拍的,珂羅版印刷的層次也是比較清晰,只是紙張上雜質(zhì)、水漬較多,需要設計師精心修圖。碰巧設計師潘振宇又是一位虔誠之人,像供養(yǎng)佛菩薩那般仔細修圖,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收到設計師的微信,表達的基本一個意思:“我的眼睛快瞎了!”
編輯工作遇到的最大挑戰(zhàn)是重新編排體例問題,原書是一函圖版,另配一冊文字說明,對于普通讀者和研究者閱讀都非常不方便。我和設計師商定,改變原書體例,圖版與說明文字一一對照混排。體例變動,導致編輯工作異常繁重,好在團隊給力,項目有條不紊地進行。
看到了故國與故鄉(xiāng)
這套書真的可以用“氣吞山河”來形容:作者關野貞和常盤大定二人集數(shù)十年之功,來華三十余次,勘察蹤跡幾乎覆蓋了除西藏、新疆之外的所有地區(qū),所到之處請專業(yè)照相師拍攝當?shù)氐拿麆俟袍E,記錄勘察筆記,回日本后又撰寫大量的考證文章,筆耕不輟直至去世。好些朋友看到這套書的時候很有感慨,他們說在這套書里看到了故國和故鄉(xiāng)。我在請樓宇烈先生寫序時,先在電話里對這套書進行了描述,樓老說想看看原書,于是,我特意挑選了樓老的家鄉(xiāng)——浙江卷登門拜訪先生。樓老小心翼翼地翻動圖版,像是拂去歲月的塵埃,兒時熟悉的廟宇樓臺、亭榭碑刻浮現(xiàn)在眼前,于是欣然答應愿為之序。
翻閱是書,總有“故國不堪回首”之感。近代以降中國戰(zhàn)火頻仍,這對于以土木結(jié)構(gòu)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無疑是毀滅性的;后又經(jīng)“文革”“破四舊”,完存者少之又少,滿紙“山河破碎”之感。如今,中國國力強盛,著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重建、修復蔚然成風,這本來是好事,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比如舊址重建,因為沒有歷史影像資料,儀軌錯位,格局不整,甚至粗制濫造情況也較為普遍。但想想也情有可原,因為沒有歷史圖片資料,只能勉強為之。在開《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名勝古跡圖集》新書座談會時,雍和宮的文物管理處負責人在翻閱該書時發(fā)現(xiàn),在民國時期的雍和宮內(nèi)是立有華表的,他很驚訝,后來為什么消失、何時消失均不得而知。由此,可見此書之價值。
兩位作者,術業(yè)有專攻,各有側(cè)重。關野貞研究建筑藝術,撰寫的文字主要是從虎兔雕塑等建筑微觀角度研究,對陵墓碑碣的調(diào)查也比較仔細。常盤大定是日本著名宗教學家,主要是通過碑刻、拓片等考證寺廟的宗派傳承,所留資料對后學研究非常重要。圖書上市后,多地來電咨詢購買此書,問其原由果然多是為修復文物、保存文獻之用。
只印了500套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名勝古跡圖集》只印了500套,編號發(fā)行,號碼是我親自手寫。這是一套多功能的書,裝幀形式比較獨特,散頁盒裝,四開大圖,裝裱上墻,就是規(guī)模盛大的中國名勝古跡歷史圖片展。
出版是一個遺憾的事業(yè),《圖集》上市后有些讀者說定價略高,我總是微微一笑,“好東西都不便宜。”
(作者為中國畫報出版社社長)
編輯:楊嵐
關鍵詞:畫冊 日本舊書店 支那文化史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