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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沖:100歲前譯完莎翁全集
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 98歲仍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而奔波
走進許淵沖的家,沒想到作為“一代宗師”的他,居住在一間面積只有四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客廳地板還是30年前的水泥地。
30多年間,他就是在這樣的一間陋室,翻譯出了120多本享譽中外的中、英文著作。作為享譽中外的翻譯家,他師從錢鐘書、聞一多、馮友蘭、吳宓等學術大家,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翻譯家,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
2014年,許淵沖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如今,已經98歲高齡的許淵沖依然筆耕不輟,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時?!拔乙畹?00歲,把莎翁全集翻譯完。”許淵沖擇一事、終一生的鉆研精神,令人欽佩。
北大暢春園一棟不起眼的老房子,須發(fā)皆白的許淵沖正在看書。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既是他的臥室,也是他的書房。他翻譯的著作被擺放在客廳的書架上,《紅與黑》《包法利夫人》《約翰·克里斯托夫》等,還有他用英文、法文翻譯的《詩經》《楚辭》《西廂記》《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
許淵沖說,自己的作息現在非常不規(guī)律,累了就睡,醒了就翻譯。夜深人靜時,分外清醒,他就會工作到凌晨三四時,但一旦睡下,有時又會睡到上午11時才起來。
天天熬夜,搜腸刮肚,是否覺得辛苦,許淵沖哈哈大笑?!霸趺磿量?翻譯是和作者的靈魂交流,有時突然靈光閃現,涌現出一個好詞來,渾身每個毛孔都感到舒暢。這是一個創(chuàng)造美的過程,很興奮,不會悶,也不辛苦?!?/p>
如今98歲的許淵沖像一個老頑童,喜歡吃甜食,尤其愛喝冰糖雪梨飲料。采訪期間,許淵沖好幾次拿起桌子上的冰糖雪梨飲料,用吸管咕咚咕咚大口喝。保姆小芳趕緊提醒他,“醫(yī)生說你要少吃甜食”,許淵沖哈哈一笑:“我在飲食上就這點愛好了,戒了還有什么樂趣?”
我不比楊振寧差
許淵沖說,自己走上翻譯的道路,與表叔熊適逸有很大關系,熊適逸也是大翻譯家。他邊說邊拿出熊適逸與梅蘭芳在美國的合照給記者看。從小,父母就告訴他,要做一個像表叔那樣的大學問家。當時,熊適逸有個女兒叫做熊德蘭,比許淵沖小兩歲,熊適逸想把女兒介紹給許淵沖。但當時正在牛津大學讀書的熊德蘭看不上許淵沖。許淵沖笑著說,這件事情更加激勵他奮發(fā)圖強,“后來,我發(fā)展得越來越好。”
1939年是許淵沖翻譯生涯的開始。許淵沖說,當時在西南聯大時,有個叫周顏玉的漂亮姑娘。許淵沖和她鄰桌。1939年7月12日,他將林徽因的《別丟掉》、徐志摩的《偶然》兩首譯詩及一封英文信投進了女生宿舍信箱。但無奈周顏玉已經訂婚,他只能作罷。50年后,當許淵沖獲得國際大獎的消息傳出后,這位遠在臺灣的女同學寄來了信。
早在1942年,他從西南聯合大學畢業(yè)時,就翻譯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英國劇作家約翰·德萊頓的《一切為了愛情》?!斑@本書翻譯出來后,還沒來得及裝訂,有個女同學很喜歡,她就把頭上綁頭發(fā)的絲線拿下來裝訂我的書稿?!?/p>
1957年,同學楊振寧得了諾貝爾獎。許淵沖覺得自己不能落后,在外語領域也要搞出名堂。到1958年,他又陸續(xù)翻譯了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小說《哥拉·布勒尼翁》,秦兆陽的《農村散記》。“我當時37歲,當時楊振寧(36歲)得了諾貝爾獎,我當時有5本譯作,在翻譯領域取得的成就和他取得的諾貝爾獎是對等的。”
“楊振寧新婚我第一個道賀”
說起自己在西南聯大的同學楊振寧,許淵沖打開了話匣子。許淵沖贊嘆道:“他是個天才。” 他說:“我記得大一期末考試,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只用一個小時就交卷了,還是班上第一。物理和數學考試,他經常考100分。”
2004年12月,82歲的楊振寧與28歲的翁帆登記結婚。這對忘年戀成為人們談論的熱門話題,但在當年,楊振寧卻面臨著不小的壓力。許淵沖表示,當年他堅定地支持楊振寧續(xù)弦。許淵沖邊說邊翻出2003年和2004年自己和楊振寧的合照,“你看,這一張,是我們夫婦和朱光亞夫婦,我們都帶著夫人,只有楊振寧是一個人,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痹S淵沖說,他和楊振寧既是同班同學,也是好友。為了安撫好友,西南聯大校友會的同學們經常組織活動。
2004年,楊振寧與翁帆結婚了,許淵沖聽說這個消息后替老同學高興,他第一個向楊振寧道賀?!跋駰钫駥庍@樣的天才科學家,他的身邊應該有一個人和他琴瑟和鳴?!痹S淵沖說,楊振寧結婚時,他還專門在北京的全聚德請楊振寧夫妻吃烤鴨。當天,楊振寧非常高興。許淵沖專門送給楊振寧一首詩,他還專門把這首詩翻譯成了英文。
許淵沖說,直到現在自己的老伴去世了,他才感受到楊振寧當年的那種落寞?!叭死狭?還是要有個伴啊。”
“60年過去了,還沒人超越我”
許淵沖將自己的人生總結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教英法,八十年代譯唐宋,九十年代傳風騷,二十一世紀攀頂峰”。
1987年,許淵沖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出版,錢鐘書的評價是,要是李白活到當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1994年,他的中譯英《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在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這是該社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的譯作,顧毓琇先生贊揚此書為“歷代詩詞曲譯成英文,且能押韻自然,功力過人,實為有史以來第一”。更讓許淵沖頗為自豪的是,他的譯文國外很認可。1999年,他的中譯法《中國古詩詞三百首》在法國出版,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稱作“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樣本”……
“自豪使人進步,自卑使人退步”——許淵沖家里高掛著這樣的條幅?!拔覀円悬c外國人的那股狂勁。我的翻譯最好,為什么要扭扭捏捏。”許淵沖爽朗大笑著說。
許淵沖的“狂”勁也體現在他的名片上。名片上寫著“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痹S淵沖說,他就是有這份自信。“全世界能把中文翻譯成英文、法文,再把法文翻譯成中文,并且出100多本書,我是第一人,60年過去了,我還是第一人?!?他評點自己的翻譯水平:“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
雖然狂勁十足,但聊天中,許淵沖時刻表現出憂國憂民的情懷。他憂慮的是中國文化如何走出去。在他看來,中國文化要走向世界,關鍵是翻譯,翻譯正確,打破文化隔閡,讓外國人看到我們真正好的東西。
一輩子不服輸的“戰(zhàn)士”
許淵沖有個外號叫“許大炮”,有什么說什么,口無遮攔,這也讓他和不少翻譯界的同行都發(fā)生過“戰(zhàn)爭”。40年過去了,他耿直的個性還是沒有改變。
他告訴記者,翻譯家王佐良是第一個反對他的人。兩個人最早的分歧因瓦雷里的詩《風靈》是直譯還是意譯而起。王佐良批評他的翻譯是“鴛鴦蝴蝶派”。王佐良當時是《中國翻譯》的編委,他對編輯說,“如果以后再登許的文章,就不要登我的?!?/p>
他與作家、翻譯家馮亦代同樣有過“戰(zhàn)爭”。《紅與黑》的最后一句,說到市長夫人死了,按原文是“她死了”,但許淵沖譯文為“魂歸離恨天”。當年馮亦代就批評許淵沖加上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時至今日,許淵沖依然堅持己見,他認為翻譯成“她死了”太普通,市長夫人并非正常死亡,而是含恨而死,他的翻譯更傳神。他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堅守自己的陣地,絕不妥協。
回顧自己近80載翻譯之路,許淵沖模仿老子的《道德經》獨創(chuàng)了一段《譯經》:譯可譯,非常譯。忘其形,得其意。得意,理解之始;忘形,表達之母……得意忘形,求同存異。翻譯之道。
夫妻相濡以沫60載
頭一天下午許淵沖和記者聊了兩個小時,他還不盡興,第二天下午,許淵沖再度約記者到家中聊天、看照片集。這一次,他重點向記者講述了自己和妻子照君相濡以沫60年的故事。 許淵沖盡管骨瘦如柴卻聲如洪鐘,他聽力不好,但老人家思路清晰,半個小時前講的什么問題,他記得清清楚楚。
許淵沖譯詩,既要工整押韻,又要講究意境,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他經常對著一首詩夙興夜寐,靈感來了又眉開眼笑,喜不自勝,在一旁觀看的保姆小芳經常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老爺爺為何時而開心時而眉頭緊鎖。“我在翻譯的時候經常問自己: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
許淵沖的老伴照君今年6月逝世對他打擊很大。有時,不經意間說起老伴,許淵沖都會面露悲戚之色,非常傷感。小芳平時從來不在許淵沖面前主動談起他的老伴。自從老伴去世后,許淵沖的飯量也有所下降。
許淵沖和夫人照君是在歐美同學會的舞會上認識的。1959年結婚,婚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分居兩地。許淵沖在北京,照君在西部。至今,許淵沖家里還保留著很多他年輕的時候寫給照君的詩。這些詩歌,許淵沖以前從來沒有向外人公布過。經過一天在屋內翻箱倒柜,他終于找出了當年寫給妻子的“情書”。比如,寫于1959年的《思念》中寫道:三日無音信,坐臥心不定。塞上春宵寒,昭君可安寧。
說起妻子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兩個小時又過去了。天色已暗,老人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看我把正事忘了。”許淵沖說,自己正在做的事就是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目前已經翻譯出版了《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等14部。面對市面上不同版本的新譯作,許淵沖自信滿滿地說:“還是我翻譯得好一點?!?/p>
許淵沖給自己定下每天翻譯1000字的進度,太快了眼睛不行,看不清楚。“如果白天見了客人,像今天我見了你,耽誤了兩個小時,今天夜里我就要補回來。我要活到100歲,把莎翁全集翻譯完。”
中國的翻譯 水平不輸英美
廣州日報:有人認為你的意譯法與原文差別較大,你怎么看?
許淵沖:西方語言有90%是可以對等,而外國人對中國詩詞多是一知半解,即便他的英文表達能力是100分,最后的翻譯也只能得50分。而中國學者如果理解詩詞有八九分,甚至十分,那翻譯的結果就可能是90分,甚至是100分。翻譯時要盡可能用優(yōu)于原文的譯文表達方式,采用藝術原則,就是發(fā)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優(yōu)化法”。
廣州日報:有人認為,中國文化走出去要靠外國人來翻譯中國文學。
許淵沖:這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在這里我要重復徐志摩的話,“中國詩只有中國詩人譯得好。”
廣州日報:能否舉幾個例子?
許淵沖:不客氣地說,我的翻譯比英美的高明多了。在中國古詩中,最難譯的是雙關語。比如,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這里的“絲”既指蠶絲,又指詩人的相思。中文譯法是The spring silkworm till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sick heart.這種譯法加入了lovesick(相思)一詞,讀者就可以想到,春蠶吐絲就像詩人相思,都要至死方休。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譯法就可以解決一語雙關的問題。
廣州日報:你覺得中國翻譯的水平跟英美相比如何?
許淵沖:在翻譯領域,我們中國的水平已經不比英美差,甚至高于英美,我們必須有這個自信。將“北極光”獎頒給我,是對中國文化的肯定,也是對中國翻譯水平的肯定,也是對我翻譯理論的肯定。
廣州日報:你從事翻譯工作將近80年,有沒有一些遺憾的事情?
許淵沖:人一輩子怎么能沒有遺憾,我遺憾的事情也有很多,我也有翻譯不好的地方。比如說,《哈姆雷特》中的“to be or not to be”一開始我翻譯成“死,還是不死”,我后來想,是不是可以翻譯成“要不要像這樣活下去?” 人就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真理只能接近不能達到。
廣州日報:你到現在還在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而奔波。
許淵沖: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這件事需要大家共同來做,我只能盡我所能。我始終認為,應該讓我們中國文化之美,也成為世界之美,我們翻譯家完全有條件做一些事情來推動。(記者 肖歡歡)
編輯:位林惠
關鍵詞:許淵沖 翻譯 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