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對于兩岸很多人而言，一提起兩岸關系總會想到“九二會談”、“九二共識”和近幾年兩岸簽署的二十幾項協(xié)議。而事實上，兩岸開放交流30年中，一個重要事件不應該被忘記，因為那是兩岸最早的商談，那次商談簽署了兩岸最早的一個協(xié)議，那就是發(fā)生在1990年9月12日在金門縣金寧鄉(xiāng)仁愛村那個招待所里的兩岸紅十字會會談（史稱“金門商談”）。本刊從本期起，開設“兩岸交流30年———親歷者說”欄目，請兩岸交流中的親歷者談他們經(jīng)過的難忘的事。本期請十、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原中央對臺工作小組辦公室工作人員樂美真同志談“金門商談”的經(jīng)過。

1995年9月12日，應全國政協(xié)北戴河干部培訓中心的邀請，我去為培訓班講課，介紹臺灣形勢和對臺政策。北戴河的秋天清爽宜人，培訓中心的白屋紅頂，周圍綠樹藍天，秀色可餐。我坐在講臺上，正講到兩岸關系金門商談這一節(jié)，突然發(fā)現(xiàn)，講課的這一天正好是我們金門之行五周年。現(xiàn)實讓我又從淡忘的記憶中拉回到1990年9月12日發(fā)生在金門縣金寧鄉(xiāng)仁愛村那個招待所里，中國紅十字會和臺灣方面在那的一次重要商談的幕幕鏡頭。

■兩起慘案：金門商談的近因

1990年7月22日凌晨，出海的福建平潭縣澳前鎮(zhèn)光裕村漁民發(fā)現(xiàn)一艘擱淺漁船。登船后打開兩個被密封釘死的船艙，發(fā)現(xiàn)25具尸體。艙中唯一的幸存者林里城，也已奄奄一息，經(jīng)全力搶救后脫險。林講述了這一慘案的經(jīng)過。這艘漁船叫“閩平漁5540號”，是7月中旬到臺灣海域做生意時被抓扣的。7月21日下午，臺灣有關方面在宜蘭縣澳底，將陸續(xù)渡海入臺的大陸同胞用黑布蒙住雙眼，強行關進船艙，并用六寸長的全新圓釘將船艙頂蓋釘死，并壓上木頭等重物。被關押的漁民擠蹲在一米來高、三米見方的船艙內(nèi)，缺氧缺水，悶熱異常。他們用頭頂，用手砸，拼死欲打開艙蓋，但無濟于事，最后一個個痛苦地死去。林里城是偶然發(fā)現(xiàn)船艙隔板上有一個綠豆大的小孔，貼近呼吸才尚存一息。

這起命案在臺灣曝光后，引起輿論大嘩。

8月4日，我紅十字會將新華社福州8月3日電的消息稿傳真給對方，并指出“這是一起嚴重違反人道主義的事件，請貴會幫助調(diào)查了解，并催促臺灣有關方面追查肇事人員”。8月6日，臺灣紅十字會發(fā)來傳真，承認此案“引起此間朝野之嚴重關切”，但引述臺灣報道，認為“極可能是被遣返的平潭人與福州人為爭取漁船所有權械斗所致”。

8月7日，臺灣紅十字會副秘書長常松茂代表秘書長陳長文打電話給我紅十字會秘書長韓長林：建議今后在臺海中線交接遣返，具體問題可在第三地研究。這個電話是以后促成金門商談的一個最初的信號。

8月8日，陳長文傳真給韓長林，稱“本會擬與有關單位協(xié)調(diào)，研究一套由本會參與大陸居民留置及遣返作業(yè)的方式，以昭公信，如貴會將來亦能配合派員洽借民用船只駛至海峽中線以西某一經(jīng)雙方聯(lián)系之地點，接回為我方遣返之大陸船只，護送其返回大陸，當有助于人道精神之發(fā)揮、責任之厘清，避免誤會之發(fā)生，還望從優(yōu)考慮惠復”。該傳真還表示，“此后我方經(jīng)海上遣返大陸居民時，本會亦可能逐批提供名單，供貴會參處”。8月10日，韓長林發(fā)傳真給陳長文，告之“我們原則同意您提出的有關紅十字會今后參與人員遣返的建議，具體辦法待與有關部門研商后另告”。這個傳真是對最初的信號表示的一個積極的態(tài)度，預示兩岸紅十字組織有可能合作。

然而，正在兩岸為25人慘案鬧得沸沸揚揚之際，臺灣方面為洗刷自己的責任，不得已“公開”遣返作業(yè)，并表明自己“人道”之際，又發(fā)生了另一起慘案。8月13日，臺灣海軍押送福建“閩平漁5202號”漁船駛回福建。在臺灣基隆港以北13海里處，軍艦與海船相撞，漁船斷裂翻覆，船上被遣返的50名福建人，有21人溺斃。“閩平漁5202號”關置人員的船艙釘有木板。據(jù)獲救者說，船在被撞前，原先被關在艙內(nèi)的人已弄掉了封艙木板，登上船面，否則必被封死在艙內(nèi)，死傷將更為嚴重。

不到一月，接連發(fā)生兩起慘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6條人命含冤以歿，責任在誰？臺灣有關方面已如千夫所指。臺灣“中國統(tǒng)一聯(lián)盟”兩次發(fā)表聲明，呼吁當局廢棄“三不”陋規(guī)，與彼岸相關部門盡速接觸會商，針對海峽兩岸人民渡海往來事宜，簽訂明確規(guī)范，使臺、閩同胞皆有法可依，徹底防杜悲劇之重演。臺灣有關方面也感到事態(tài)嚴重，難辭其咎。

更使其頭痛的是，記者天天盯著在“靖廬”的待遣返者，看當局如何動作。在內(nèi)外壓力下，臺灣方面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尋求與我聯(lián)系商談的對象。找來找去，權衡再三，最后還是找到紅十字會。

■當時兩岸紅十字組織的特殊歷史使命

兩起慘案之后，兩岸紅十字組織頻繁互通電話，商討今后改進之法，除解釋說明事件的有關情況外，也在探索見面商談的渠道。

繼臺方提出“中線交接”、“第三地研究”的思路后，雙方的聯(lián)系進入了實質(zhì)性探討。8月10日，臺灣紅十字會電話催問今后遣返能否由紅十字會接手，能否公布消息，并“希望開始作在第三地雙方會談準備，時機成熟即進行，地點在香港”。當天晚上，臺方又告之，明天他們就要發(fā)布我紅十字會原則同意中線交接遣返人員的消息，并具體提出“希望8月23日至26日期間，雙方在香港商談有關具體事宜”，“同時希望了解貴方對一些具體問題的原則意見”。當時韓長林秘書長在電話里表示，商談能否實現(xiàn)，要取決于我有關方面協(xié)調(diào)結(jié)果及辦理去港手續(xù)的時間。臺方非常著急地說:“希望貴方即開始辦理。”并列出臺方商談人員為:陳長文、常松茂、徐祖安，希望大陸紅十字會秘書長韓長林帶隊，其他人員自定。在發(fā)生了第二次慘案之后，臺灣方面更加著急，認為十多天了，拖下去將引起誤會。

8月21日，新華社播發(fā)了題為《閩平漁5540號慘案真相》的文章，公布了記者在平潭訪問這起慘案的幸存者、死難者家屬和縣政府有關人員的報道。

8月22日，臺灣常松茂副秘書長來電話，提出了一個更進一步的方案:“將大陸遣返人員送到金門，大陸用掛著紅十字旗的民用船去接，臺灣方面派船出來，也掛紅十字旗，將大陸船接進去，交接以后，再將大陸船送出，非常方便。也不排除直接送到大陸沿岸的可能性，但均要紅十字會人員出面，應盡快去辦。”“如果雙方要會談，原則上不反對，但要盡快實現(xiàn)。目前從大陸非法去臺灣的人數(shù)天天在增加，問題已很突出。”并告:“陳長文在相當一段時間不能來大陸。”“看了新華社的消息，臺方勢必也要發(fā)聲明。陳長文認為，搞來搞去，不是中國人的福。”當天下午，陳長文親自打電話來，對新華社的文章表示不滿，并表示他和常松茂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遣返問題能盡快開始進行(商談)，以不去大陸為上上策。如果能夠去香港，就比較容易。陳還認為，如這個周末前不處理，臺灣方面會認為大陸不愿意遣返、不愿意配合，這樣就會仍然按過去的辦法處理，更可惜的是紅十字會的工作功敗垂成，使被遣返的同胞就少了一些保障，少了一點安全感。陳長文表示，為了會談，如果選擇第三地區(qū)，在哪里都可以，但希望會談和簽署文件不發(fā)消息。8月23日，常松茂又來電話，擔心“功敗垂成”。他說將來有很多事情需要陳先生處理(陳長文正在受命籌組臺灣海峽交流基金會)，如果因為這件小事，造成滿城風雨，影響了以后的大事，很不值得。

與此同時，中國紅十字會和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也在密切聯(lián)系中。紅十字會及時地將每次電話內(nèi)容轉(zhuǎn)告國務院臺辦。我當時具體負責與紅十字會聯(lián)絡，并將有關情況報告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副主任孫曉郁。孫副主任多次召集會議，分析研究各方面的情況，經(jīng)過慎重研究，權衡利弊，大家一致認為遣返不是單方面的事情，要雙方配合才能進行。為此，必須進行見面商談，且商談的時機漸趨成熟，我們必須做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

■兩岸決定在金門商談

1990年8月24日晚，常松茂與韓長林通電話時提出，面談地點可選在第三地，如日本、菲律賓，總之找個辦手續(xù)方便的地方。香港也可以，但怕時間慢。8月25日上午，常松茂來電話詢問對提出的面談地點的反應。韓長林回答：“關于第三地會商，日本、菲律賓不妥，此兩處均不在中國領土內(nèi)，談自己的問題為什么要跑到別人的地方去？臺北我們?nèi)ゲ涣耍Ｖ蓐愊壬植荒軄恚痖T是否可行？”常松茂聽后說，如有必要可以向上反映。據(jù)陳長文回憶，最早提出在金門商談的是郝柏村。陳長文向郝柏村匯報了有關情況后，郝柏村說：“為什么不到金門來談呢?”陳追問：“金門可以嗎？”郝很肯定地反問：“為什么不可以？”他說他還要與有關人士溝通一下。

大概第二天即確定了商談在金門進行。以上聯(lián)系的情況，韓長林很快向我報告，請示在金門商談的可能性。得到這一消息，我的直覺馬上反應，金門是個極特殊的地方，如能在金門商談，不失為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地方。我立即報告了孫曉郁副主任，他十分同意我的看法，認為這是臺灣方面伸出的觸角，也是個難得的機會。中央的精神是先談起來再說，我們要不失時機地促進兩岸直接接觸，直接談判，直接往來。根據(jù)孫副主任的意見，我起草了給國務院領導的報告，提出建議于9月初在福建福州進行正式商談，赴金門、馬祖談亦可。雙方均以個人名義參加。由于是首次直接商談，我辦將派人指導。1990年9月1日晚，臺灣方面?zhèn)鱽硇畔ⅲ硎倦p方可以在金門會談。常松茂打電話給韓長林，希望兩岸9月8日至10日在金門會談，陳長文參加。事后才知道臺灣紅十字會請示了郝柏村、李登輝后，臺灣“總統(tǒng)府”、“行政院”決策層在考量后決定，同意大陸紅十字會人員前來金門進行會談。

9月2日晚，常松茂來電話特別囑咐:此次金門會談，事先要絕對保密，會談以后再發(fā)消息。9月3日，常松茂又來電話，希望盡快提供赴金門的代表名單。我們立即與有關方面一起研究了赴金門商談的人員。由紅十字會派人去金門是無疑的，但是由總會去還是由福建分會去，幾種意見都有。臺方堅決反對與福建談，認為有矮化之嫌。我們考慮再三，商定了一個兼而有之的人選方案，初步定為:紅十字總會秘書長韓長林、紅十字總會理事樂美真、紅十字總會臺灣事務部副部長張希林、福建紅十字會副會長計克良。雙方還約定，商談時不邀請記者參加。有關領導很快就批準了報告。為了爭取時間，我們預訂了飛往福州的機票，9月5日，韓長林、張希林和我一行三人飛到福州。根據(jù)福建方面的建議，將福州市紅十字會副會長方慶云也納入赴金門的行列。（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