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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性侵講師稱曾有領導直言講課沒用:哪能遍地流氓
郝靜身上,藏著兩個“郝靜”。
她自認為是世上最倒霉的女孩兒:從8歲開始,直到11歲,她一直被隔壁的叔叔性侵,“活人都不遭這樣的罪。”
被這段經(jīng)歷所傷,也為了掩蓋它,高中整整兩年,郝靜和男同桌半句話都沒說過;年過40歲,一個知心朋友都沒有;她甚至抗拒前夫觸碰自己——晚上無法相擁,白天上街從不牽手,對方最終出軌;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總在半夜思考如何結(jié)束生命,又記掛相依為命的兒子,遲遲不敢下手。
她也是“防止兒童性侵害”中最勇敢的志愿者。作為公益組織“女童保護”的兼職講師,她跑到許多地方給小學生上課,攢下來的飛機登機牌一只手都握不住,熟人甚至感覺她“有點神經(jīng)病”。“女童保護”成立3年,在28個省份開展公益教學,她一人在12個省份培訓過4000多名志愿者。
3年前剛給孩子上課,郝靜總委屈,想哭。看著活潑的孩子,她總想自己“當初要也有人幫就好了”。
這兩年,郝靜不再想這些了。可當天真的小女孩說自己前幾天被壞人拖到草叢里,有行人經(jīng)過才掙脫,她心還是難受得發(fā)緊,下課囑托學校的老師,“記得給女孩看心理醫(yī)生”。
防性侵的課程看起來并不復雜。正式開始往往伴隨一場“我說你指”的游戲,指到屁股,幾乎所有孩子都會笑——講師就能順勢開講哪些部位不能碰、遇到壞人怎么辦等內(nèi)容。
如何能在課堂的40分鐘取得孩子的信任,才是講師的本事。有小女孩在課堂上主動舉手,說前幾天單獨去姨爺爺家,被“使勁抱住了”,連踢帶打才掙脫。郝靜趕緊摸摸她的頭,給她禮物,夸她勇敢。在課堂上,這樣的孩子不在少數(shù),他們覺得這個阿姨像親人。
有小孩和她約定,將來一起做公益,臨走時特別不放心地囑托,“老師你可得等著我啊!”“老師你可別老了!”還有一個班的小孩子圍住她,讓她在筆記本上簽名留念。
能讓別人敞開心扉的郝靜,看起來已經(jīng)徹底告別了以前那個倒霉又膽小的女孩兒。在過去的許多年里,她總是夢到幼時隔壁男人把粗糙的雙手伸進衣服,自己只能哭喊,無力反抗。如今,這場夢很少出現(xiàn)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講課的場景,以及那些在課堂上的童聲、注視著她的眼睛。
3年前的一天晚上,郝靜第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女童保護”的教案。半夜三更,開著臺燈一頁頁看下去,郝靜回憶自己當時像觸了電一樣,手抖個不停。兒童防性侵的內(nèi)容,像鋼釘般一字字敲進她的腦海。
封閉了33年的回憶瞬間決堤。“難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眼淚再也憋不住。
剛成為“女童保護”志愿者培訓師,郝靜曾在課后遇到一名小學老師。后者告訴她,自己在9歲時遭受了性侵害,和丈夫相處,眼前總會出現(xiàn)那個侵犯她的男人的影子,身體忍不住發(fā)抖。她不敢回家,最終在懷孕8個月時離了婚。
郝靜抱著有相同經(jīng)歷的姐妹嚎啕大哭,一晚上紅著眼。
第二天課上,上百名中小學老師來聽講座,吵吵鬧鬧的。個別人還在玩手機,睡覺。他們覺得,這場內(nèi)容還不涉及資質(zhì)考核,不用那么嚴肅。那名小學老師坐在角落里,絕望地看著郝靜。
強烈的憤怒感涌上了她的腦袋,“這么可怕的事,你們身邊就有,為什么不重視?”郝靜吼了出來,深吸一口氣,“我曾經(jīng)就有過被性侵的經(jīng)歷啊!”
教室瞬間安靜了,郝靜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公開場合說這些,也想不到自己能在恍惚的狀態(tài)下,把腦海中回放了無數(shù)遍的場景,哽咽著,一句句講出來。
講到最后,她回過神,首先感到驚慌。在此之前,她完美偽裝著自己。因為自卑,她甚至不敢長久直視別人的眼睛,害怕從別人眼中看到哪怕一點鄙視的目光。現(xiàn)在,“一下子全完了。”
然而害怕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恰恰相反,聽課的老師們目光變得嚴肅、專注,還多了尊重。飄了多年的心回到了地上。
如今,當有人看不清防性侵的重要性,或者更直白地問“你們是覺得我們這邊不安全,才想來講課?”時,拋出自己的經(jīng)歷是郝靜獲取對方理解的最好方式。
有一次,一位她培訓過的女老師在她上車離開前,把一張紙條塞到她手里。打開一看,里面寫著自己幼時遭遇性侵的經(jīng)歷,還說“今天上了課深受感動,我要讓我的學生們學會保護自己!”
“你看!這么多人都經(jīng)歷過,而且都不敢講出來。我克服了,講出來,是希望能幫助更多孩子遠離性侵,這是不是也算一種勇敢?”
面對性侵害,郝靜較真得讓人尷尬。她一字一句地和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因為遭遇過性侵,所以對很多案件感同身受,而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覺得離自己很遙遠。”
在童年最黑暗的歲月,郝靜的母親將所有愛傾注給了小她一歲的弟弟。很多夜晚,小郝靜蜷縮在炕頭,回憶著白天令人驚恐的細節(jié),徹夜難眠,母親則擁抱著弟弟,安睡在炕的另一頭。她想告訴母親自己的遭遇,可又覺得不會被當回事,甚至挨揍的可能是自己。
無數(shù)次糾結(jié)后,她腦海里只剩兩個問題:我是不是多余的?我是不是該去死?
如今,郝靜在很多時候會把要死要活的勁兒投到“女童保護”的課上,以淡忘過去的不愉快。“女童保護”的負責人孫雪梅記得,剛開始聽郝靜的課,有點心疼,甚至覺得她在和自己較勁。快樂是強顏歡笑,可她又努力把課堂氣氛整得活躍,甚至會緊張到忘詞。
她不肯錯過任何細節(jié):農(nóng)村的一些孩子,沉默,膽怯,看到陌生人的目光,第一反應是躲閃。看到他們,郝靜就心顫,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為照顧這些孩子,郝靜給自己定下規(guī)則:必須提問到每一個孩子,多用目光去鼓勵那些孤僻的、坐在角落里的娃娃。
用她自己的話說,每節(jié)課都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去觀察每一個孩子,再拼命調(diào)動課堂氣氛。課講完,累到恨不得癱在椅子上,“哪怕領導來慰問,都懶得多說一句話。”
一天給某小學上完示范課,有孩子給郝靜發(fā)短信:“老師,你能不能幫幫我。我才上五年級,可已經(jīng)發(fā)生過性關系了。”
郝靜慌忙回電話,手機關機,后來,又收到短信。郝靜特別嚴肅地找到學校的校長,希望能幫忙排查。可對方笑著答應,沒有下文,郝靜著急難受得不行。
因為“較真”,她還被某縣政府工作人員寫成新聞:“老師那種言辭犀利的表述和 低情商 的指責讓優(yōu)秀教師們感到汗顏,甚至很傷自尊,她的每一句評價都時時考驗著學員的 抗打擊 能力。”
可新聞的最后也承認,“以往缺少了這種較真的教學態(tài)度和追求完美的精神,教研活動丟了靈魂。充滿激情的嶄新風格,為打造高素質(zhì)團隊奠定了基礎”。
“每上一節(jié)課,就可能有孩子因此免遭厄運,這是鬧著玩的嗎?”郝靜說。
在東北的一座縣城里講示范課,郝靜沒講一半,教育局的領導起身,走了;她倒也不在乎,正常上課,還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孩子們。
晚上聚餐,當?shù)匾晃活I導不客氣,直接對郝靜說,講課“沒啥用”,發(fā)生性侵案件的幾率太小,“哪能遍地都是流氓啊。”
在郝靜眼里,這邏輯幼稚得可笑,壞人又不會把特征寫在臉上。曾經(jīng)性侵她的鄰居叔叔就是社區(qū)里公認的“好男人”,不喝酒,不罵人,經(jīng)常從菜市場提點菜回家做飯,見誰臉上都掛著笑。
這個男人可怕的陰暗面只在單獨面對郝靜時展現(xiàn)。在被性侵的那3年里,郝靜放學后為了躲避他,趴過自家菜園子,也躲進過玉米地和小樹林。可叔叔經(jīng)常能找到她,面帶微笑地把她帶回屋子里,或者就在外面施暴。平日出現(xiàn)在郝靜父母面前,這個男人又是很自然的模樣。
反轉(zhuǎn)也很快發(fā)生在當晚的飯局上。領導高談闊論的間隙,郝靜的手機響了,白天上課的一名小女孩打來電話,“老師,我的舅舅總喜歡摸我怎么辦啊?”緊接而來的是第二、第三個電話,“我爸爸喜歡看我換衣服可以嗎?”“我都這么大了,爸爸還摸我的隱私部位。”郝靜一邊回答著問題,一邊瞪著身旁的領導。
知道電話的內(nèi)容,領導擦擦汗,清了清嗓子,對郝靜說,“咱們準備一個周,然后全縣推廣這門課。”
做了3年女童保護,郝靜對自我的芥蒂已經(jīng)消磨了很多:找到了真心相愛的人并結(jié)婚,能拉手、親昵,相擁入睡了。但直到去年年底,沖突還是會在兩人間頻繁爆發(fā):郝靜會時不時突然陷入對丈夫的懷疑,如果對方恰好沒接到電話或短信,她就會陷入絕望,覺得已經(jīng)遭到背叛。丈夫偶爾買了水果、花,郝靜會惶恐,第一反應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今年2月16日,她轉(zhuǎn)發(fā)了一條“那些被性侵的女孩,最后都怎么樣了?”的文章,配的評論是,“恐怕很難走出陰影”。
對于兒童性侵害,毫無疑問,預防是最好的辦法。像郝靜這樣的受害者,“即使極度幸運能走出來”,兩種力量的搏斗也仍舊久遠地蔓延在血液里。
與記者見面那天,當記者主動為她拉開咖啡廳的門時,郝靜遲疑了很久,然后側(cè)著身,縮起來,飛快閃了過去。
她說自己無論在哪里,都喜歡走在人群最后。當有男人在自己身后時,“整顆心都會縮起來”,總怕對方會像當年鄰居的叔叔一樣,突然從背后抱住自己。這個習慣已經(jīng)改不過來了。
編輯:秦云
關鍵詞:防性侵講師 性侵 防止兒童性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