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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谷融:“認識你自己”
和錢谷融先生在一起,總是特別放松,身心愉悅,如沐春風。我想,這肯定不止是我一個人的感受。
2016年冬,在北京第九次作代會上,又見錢先生。作為參加這次會議最年長的作家,他頻頻接受采訪。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談及當下的某些評論,錢先生笑瞇瞇地吟出杜甫的《絕句》。看我似懂非懂,他說:“黃鸝鳴翠柳,不知所云;白鷺上青天,離地萬里。”我恍然領(lǐng)悟,開心大笑。
我們都喜歡京劇,錢先生喜歡老生,我喜歡花臉;我們也都喜歡自由,無拘無束。臨別,求先生送我一句話。他寫道——
“認識你自己。”
這正是我16歲時寫在日記本扉頁上的句子。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蘇格拉底的名言。
錢谷融(攝于2011年3月)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一
錢谷融從小就夢想著當老師。大學時,他再次明確了當教授的理想,收入不錯,教課任務也不重,很符合自己的性格。
錢谷融的父親是私塾老師,對子女的教育非常隨意,只在讀書上要求嚴格。小時候,錢谷融是一直跟在哥哥身邊長大的。
哥哥要上學了,錢谷融還沒到上學年齡,但也想跟著哥哥一起去。剛?cè)r很新鮮,老師很和氣,還給吃棗子,可是沒過兩天就不好玩了,因為不自由。錢谷融賴學不想去,父親先是哄,哄不成就打,說抬也要抬著你去上學!
錢谷融和哥哥讀的是《千字文》,小孩子讀不懂,老師也不講解,只是每天教一兩句,然后檢查背誦。所幸,老師教的書錢谷融都背得出。
在私塾讀了一年有余,錢谷融轉(zhuǎn)入了鎮(zhèn)上的小學。他開始讀小說,四年級就讀完了20冊木刻版的《三國演義》。
隨后,錢谷融對小說產(chǎn)生了極大興致,《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封神演義》等,都是他在上小學時讀的。除了讀舊小說,他也看了不少筆記,像《子不語》《螢窗異草》《閱微草堂筆記》《兩般秋雨盦隨筆》等,并開始喜歡上中國的古典詩詞和散文名篇。
應該說,《三國演義》是最早對錢谷融產(chǎn)生影響的一本書。看到諸葛亮的死,他就看不下去了,掉了很多眼淚。他最佩服的是高臥隆中的那個諸葛亮,山野散人,自由自在。“三顧茅廬”那一段把孔明先生野云孤鶴般的雅人深致,寫得形神俱足,特別動人。
雖然,錢谷融當時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但從此就種下了遺落世事、淡于名利的癖性。
對錢谷融影響最大的人要算是伍叔儻先生了。當年,他參加了抗戰(zhàn)期間首次實行的全國大學統(tǒng)一招生考試,報考了當時內(nèi)遷至重慶的國立中央大學師范學院國文系。這個系是新創(chuàng)辦的,第二年才請來了伍叔儻先生當系主任。他是朱家驊的聯(lián)襟,性格散漫,喜歡《世說新語》,喜歡魏晉風度,喜歡看英文小說。
伍叔儻是五四時期的北京大學畢業(yè)生,思想開明,擔任系主任時,網(wǎng)羅了各方人才,羅根澤、孫世揚、喬大壯、朱東潤、曹禺、徐訏等先生先后來此任教,老舍先生也被請來作過講演。
伍叔儻喜歡下館子,有時也拉錢谷融一同吃飯喝酒。他直率自然,不耐拘束,討厭虛偽。現(xiàn)在回憶起來,錢谷融覺得,當時無論對于先生的學問,還是精神境界,都有些高深莫測。不過,他瀟灑的風度、豁達的襟懷,淡于名利、不屑與人爭勝的氣貌,讓錢谷融著迷。
“作為伍先生的弟子,我別的沒學到,獨獨對于他懶散、隨便、不以世務經(jīng)心的無所作為的態(tài)度刻骨銘心,終于成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錢谷融說,四年大學生活,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茶館里度過的。一本書,一碗茶,可以消磨半天,從來不用心,不做學問。有時候也打橋牌,下象棋。有得玩就不讀書了,寫文章大都是被逼的,主動寫的很少。
1942年畢業(yè)后,由伍叔儻介紹,錢谷融去了當時也在重慶的國立交通大學教國文。后來,交大遷回上海,他也隨校來滬。
1951年,華東師范大學成立。錢谷融調(diào)至華東師大中文系任教,當了38年講師,直到1980年才晉升教授。有此同樣經(jīng)歷的還有北京大學的名師吳小如,他比錢谷融小3歲,在北大當了25年講師。
二
喜歡看書而不喜歡寫文章,尚可以理解。但在錢谷融身上,這種不喜歡寫文章,甚至怕寫文章的心理,卻成為他牢不可破的習慣。
錢谷融戲稱,自己“對這個習慣的忠誠,可以說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而后來引起巨大反響的《論“文學是人學”》卻讓這個習慣被外力沖破了。
1957年,華東師范大學召開了一次大型的學術(shù)討論會,許多兄弟院校都推派了代表參加。學校各級領(lǐng)導多次向教師們發(fā)出號召,要求提交論文。
就在這年2月,《論“文學是人學”》問世。如果沒有當時“雙百方針”的精神鼓舞,如果沒有當時那種活潑的學術(shù)空氣,錢谷融是不一定會寫的。
在那次討論會上,許多與會者都對《論“文學是人學”》提出了批評意見。錢谷融有些懊喪。
不久,《文藝月報》(《上海文學》的前身)的一位編輯聽說了這篇文章,看過之后決定發(fā)表。發(fā)表的同一天,《文匯報》在《學術(shù)動態(tài)》欄里以《一篇見解新鮮的文學論文》為題刊發(fā)了消息。
學校同事看到了這則消息,有的為錢谷融高興,有的認為這是為了引起人們注意,號召大家起來批判。實際上,這一天的《文藝月報》還沒有送到讀者手中,《文匯報》的消息背景,難免會引起人們猜測。
錢谷融對此一無所知,只能“姑妄聽之”。他想,真理總是愈辯愈明,所以也不急于更正《文匯報》報道中不符自己原意的地方(說他“否定了文學反映現(xiàn)實的理論”),認為可以留到以后的答辯文章中再加以說明。
沒想到的是,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了錢谷融的意料,“反右”擴大化愈演愈烈,對于他的批判也逐漸從學術(shù)轉(zhuǎn)向政治。
錢谷融之所以沒被劃成“右派”,據(jù)說是因為周揚講了話,他說可以作為學術(shù)問題討論。這在后來(周揚被批判)自然也成為錢谷融的罪證之一。
那段歲月,錢谷融上完課一走出教室,助教就馬上過來給學生“消毒”。“我的心情很壓抑。但我也看得開了。批判完了,我就一輛三輪車,一家四口吃館子去。學生們私下里還是對我很好的。”
錢谷融說,自己比較善良,從來沒有壞心,很少疾言厲色。可有些學生把他當作敵人來對待,全無絲毫的理解和尊重。“我很軟弱,容易掉眼淚,受了冤枉很難受。但后來也漸漸釋然了。”
錢谷融對批判過自己的人和事,都采取了寬容態(tài)度。他說,寬容是自己人生的一種基本態(tài)度。“我是教師,最愛自己的學生,希望他們成長成才。我總是把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教給學生,對學生一片赤誠,和藹親切。”
因一篇論文而招致的批判,使錢谷融幾十年間一直遭遇不公,但是,他自1957年提出“文學是人學”的觀點,卻從未改變過。
“我說文學是人學,主要是說文學是寫人的,是表現(xiàn)人影響人的,是對人的判斷,講人道主義。我從來沒認為自己錯。我心懷坦蕩。”錢谷融說。
錢谷融認為,治學的道理和做人是一致的,首先必須真誠。對于一個知識分子或以治學為業(yè)的人來說,他的為人可能主要就是從他的治學態(tài)度上體現(xiàn)出來的。沒有對于治學的真誠態(tài)度,一個人的學問是不會達到深湛境界的。同時,對于治學的真誠,也意味著不能將其視為手段,當作謀取世俗名譽的途徑。
三
在長期挨批的情形之下,錢谷融寫就了《〈雷雨〉人物談》。他說,《雷雨》抓住了他的心,使他產(chǎn)生了很大共鳴,他情不自禁地要深入下去,把自己的感受寫出來。
為什么要寫《〈雷雨〉人物談》?
錢谷融本來沒想寫。1959年,上海演出《雷雨》,他在市里開完會,回家時看到電視里轉(zhuǎn)播《雷雨》的演出實況。“我想肯定會有人批評,等了幾天沒人批評。我沉不住氣了,就自己動筆了。”不過,他沒有批評這次演出,只是談了自己讀《雷雨》的感覺。
“我就是憑自己的感受,說自己的話。感覺是真實的,任何理論離開感覺都不行。從感覺出發(fā),提升到理論高度。真正的批評家總應該說自己的真實感情,不會因為私人感情不講真話。你可以不講,要講總要講真話。”錢谷融寫評論,從來是將心比心。他從未離開自己真正的興趣而違心地贊揚他不喜歡的東西。
寫評論如此,讀書、選書更是如此。錢谷融看得比較多的是英文原版書,現(xiàn)在經(jīng)常看的則是《世說新語》。無論中外文學,他都喜歡古典。
錢谷融不喜歡現(xiàn)代文學,“文學要自然地感動別人,要靠藝術(shù)打動人心,而不是靠口號標語。”他表示,學好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應該包括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知識的掌握;二是能力的培養(yǎng)。比較起來,后者比前者更為重要,難度也要大一些。一些作品的分析文章之所以不能令人滿意,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作者對所評論的作品缺乏一個感受、浸染的過程,把對文學作品的審美評價,完全等同于對一般社會歷史現(xiàn)象作抽象的思想分析。
作為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對自己的為人與為文看得很輕很淡:“我無能、懶惰,得過且過,從來不刻意追求什么。平日與朋友相處,總是親切隨和,我認為做人必須正直、誠懇,治學必須嚴謹、踏實。我自知并無多大學問,只是老老實實地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決不故弄玄虛,而且力求說自己有真切感受和體會的話,不隨聲附和。”
即便是小事,錢谷融也不遷就,何況其他。在清華大學教授、作家格非的印象中,錢先生的眼睛很厲害,在他面前不可能偽裝。“先生是很散淡的人,但是又極有原則。先生的為人是學不來的,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編輯:李晨陽
關(guān)鍵詞:文學 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