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聯(lián)社記者Burhan Ozbilici用鏡頭記錄下了恐怖分子在安卡拉藝術館中槍殺俄羅斯駐土耳其大使的瞬間。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富有沖擊力的抓拍照片。單就事件本身來說，這完全是一次病態(tài)的謀殺行動，是恐怖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陰謀，為地緣政治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但是這組現(xiàn)場紀實照片看上去是確實如此的超現(xiàn)實——詭異，甚至——在死亡般的殘酷中又透露出絕望的美：背景是刺目的白色，從懸掛著畫作的墻上我們可以判斷出案發(fā)地點是在一個美術館中，贊助商、殺手和被害人都穿著尊貴優(yōu)雅的黑色禮服。

是什么讓這組照片與我們見過所有其他的死亡紀實圖片有如此大的差別？現(xiàn)場所有人的姿勢都充滿古典氣息，一切都被定格了，所有人像是在劇院、芭蕾舞團、畫室、櫥窗展示中經(jīng)過反復訓練的演員。拍下這組照片的攝影師應該獲得至高的褒獎，因為他像戰(zhàn)地記者那般，嫻熟地記錄下了這個突發(fā)的暴力事件。而事實上，他當時只是作為美聯(lián)社記者受邀前往畫廊參加藝術展開幕儀式。假如我告訴你這組照片是假的，是擺拍的，你可能也會相信我的說法。正如庫爾特·安德森（Kurt Andersen，美國小說家，專欄作家）在推特上所說的：“2016年最佳年度新聞照片依舊像是從一部可怕的、并非完全真實的電影中截取出來的一幀畫面”——我們在看這些照片時之所以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是因為它們讓你不忍卒視。畫面中的一切都是情感的宣泄，讓人精神緊張，像是表演卻又無比真實。所有的元素都激發(fā)出一種不真實的內(nèi)在視覺舞動。這是現(xiàn)代生活的全新超現(xiàn)實寫照，讓人感到無比的痛苦，因為它的真實性不容置疑。

這組照片中最經(jīng)典的一幕當屬殺手站在畫面正前方，一手拿著槍，另一只手的手指高高舉起，像是在告誡周圍的人請勿靠近，而與此同時，遇害者仰面倒在地上，整張照片甚至還戲劇性地呈現(xiàn)出透視的技法。這個畫面就像出自最戲劇化的畫家卡拉瓦喬之手，宛如一曲現(xiàn)代的殉道者之歌；又像是大衛(wèi)所作《荷拉斯兄弟之誓》的姊妹篇；或者是羅伯特·隆戈（Robert Longo，美國畫家、雕塑家）黑白系列畫作《失落之人》（Falling Men）的失佚篇目——人類似乎與現(xiàn)實世界割裂，墜入了這番畫境。

在這張照片中，所有動作都定格成為永恒——一切的行為、思想、情感都在瞬間被記錄下來。值得注意的是，這組照片的效果相當完美。它們完全不像過去那些由路人拿著iPhone手機拍出的失焦、抖動、構圖糟糕的暗殺或者革命抓拍照片。很明顯，Ozbilici是一個專業(yè)攝影師，盡管他當時的任務純粹是去報道藝術展?，F(xiàn)場的構圖也是這些照片讓人感到詭異的原因——它們看上去是如此稀松平常，甚至有著嚴重的“擺拍跡象”。畫廊的光線恰到好處，所有事物的顏色相當自然，人物的動作像是經(jīng)過專業(yè)設計，這一切都讓這組照片充滿視覺沖擊力。近距離觀察后，我們能發(fā)現(xiàn)成功的關鍵所在：這張照片是從齊眼高度拍攝而來的。也就是說，攝影師并沒有處于奔跑、躲藏、從另外一個房間或者蜷縮在角落進行拍攝。無論是刻意的行為還是職業(yè)的本能，攝影師立刻反應，當下就拿起相機，直面歹徒，完美地拍下了這張照片。這張照片實現(xiàn)了正面描述、清晰、構圖、飽和度和形式地最佳呈現(xiàn)。這絕不是一張偶然的照片。這是一張有著強烈自我驅(qū)動的照片，中規(guī)中矩卻又張力十足。

另一張記錄旁觀者的照片則采用了近距離特寫。照片中的人們都瑟縮在墻角。盡管這張照片依然是從站立的姿勢拍攝的，但Ozbilici似乎彎下腰將鏡頭對準了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攝影師雖然毫無疑問在案發(fā)現(xiàn)場，但是我們從照片中根本就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甚至連殺手都沒有看他）。

這張群像也非常值得推敲。如果你正在尋找一幅刻畫群體中個體激烈行為的畫作，那么這張照片能夠給你百科全書式的教學范本。在畫面最左側，一個哭泣的女人抓著一個男人的手臂；你可以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沒有關注房間里的一切，相反她僅僅關注到了自己，以及自己心中的恐懼和憂傷。她身旁的男子單膝跪地，隨時準備行動。他時刻注意著眼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他為這個畫面創(chuàng)造另一種瞬間永恒的效果（全然得益于他手中握著的一本半卷的雜志）。在他的身旁瑟縮這一個衣著考究的男子，這個男子像是剛參加完一個學術會議。他的身形很彪悍，他的動作很穩(wěn)健，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衣服（作為畫面的中心角色，他的頭部遮擋住了他身后的兩位女性）。

隨后出現(xiàn)在畫面中是一對夫妻?；蛘呖瓷先ハ袷且粚Ψ蚱?。女人蹲坐在地上，她用手抱著自己的膝蓋，顯然是自我防衛(wèi)的表現(xiàn)。她的眼神很警覺，但是很快就轉向內(nèi)心。最后，我們看到一個年老的智者出現(xiàn)在畫面中。也許他是一個猶太人。他年紀略大，留著微卷稀疏的頭發(fā)，落寞又淡然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他已經(jīng)知道歷史已經(jīng)超過他的掌控。畫面最右邊是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婦女，這也是整個畫面中唯一穿有顏色的衣服的角色，但是她的身體已經(jīng)探入了另一個維度?？粗覀円菜坪跸萑肓诉@樣一個困境中——尋找著出路，卻又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