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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麗宏:讀書伴我走過人生暗道

    2015年08月03日 10:32 | 作者:趙麗宏 | 來源:人民政協(xié)網(wǎng)-人民政協(xi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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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麗宏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在我插隊的那個偏僻荒涼的鄉(xiāng)村,那些看上去愚昧、木訥的農(nóng)民,他們是世界上最淳樸、最善解人意的。有人對我說:“你是一個不說話的人,看上去腦子好像都有毛病,但只要拿到一本書、一份報,甚至只要是拿到一張有字的紙,你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是文化大革命期間。1968年,我在上海的中學畢業(yè)后,經(jīng)歷很曲折坎坷,先是在宜興學了半年木匠,嘗到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后來到家鄉(xiāng)崇明島上插隊落戶,當年的政策,我這樣的插隊,叫做“投親靠友,回鄉(xiāng)插隊”,那是當時的知青中社會地位最低的、最沒有前途的一種選擇,這是我去了崇明農(nóng)村插隊以后才感受到的。

     

      但我必須得到鄉(xiāng)下去,否則我的父母在上海天天要被工作單位批斗,說他們破壞“上山下鄉(xiāng)”的政策。我們那一屆,1968年畢業(yè)的所有學生,無論是初中生、高中生,還是大學生,只有一個選擇——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大學生去了農(nóng)村后還可以安排一份工作,我們這些中學生去后就是要我們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當農(nóng)民。我當年也曾報名要去黑龍江,但沒有被組織上批準,因為我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去那“邊境”地區(qū),我的心情很沮喪,最后只有“回鄉(xiāng)插隊”這條路可走。

     

      崇明雖然號稱是上海郊區(qū),但非常落后,生活極其艱苦。到了島上后,我才知道,這是一種根本沒有出路、沒有前途的生活。我去的那個村莊,住的是草房,點的是油燈,干的是粗活,吃的是雜糧,但這些事情我都能夠忍受,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是孤獨和前途的渺茫。我一開始覺得那些農(nóng)民是不理解我的。我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到鄉(xiāng)下后就埋頭學著干農(nóng)活,整天流著汗,卻很少與人說話,只感到心灰意冷,晚上就一個人在屋子里對著日記本發(fā)呆。想不到,鄉(xiāng)親們同情我、關(guān)心我、照顧我,讓我出工干輕活,收工后還送吃的東西給我,在生活方面會來主動幫我。但我想的是讀書,要上大學,這是他們無法給我的。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在我插隊的那個偏僻荒涼的鄉(xiāng)村,那些看上去愚昧、木訥的農(nóng)民,他們是世界上最淳樸、最善解人意的。有人對我說:“你是一個不說話的人,看上去腦子好像都有毛病,但只要拿到一本書、一份報,甚至只要是拿到一張有字的紙,你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很快他們就知道,這個從上海來的“知青”最需要的是看書。于是所有農(nóng)民家里,只要是有書的,都翻箱倒柜地找出來送給我。我也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偏僻的村莊里,1966年8月“破四舊”的火竟然幸運地沒有被延及。農(nóng)民家里居然還藏著很多古舊書。原來我的家鄉(xiāng)盡管很窮困,但有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就是崇尚讀書,崇尚知識。這在歷史上也是有故事的,早年有幾個鄉(xiāng)賢士紳曾經(jīng)變賣田產(chǎn)來辦學。

     

      就這樣,農(nóng)民們送給我很多書,其中有《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儒林外史》、《聊齋志異》、《臥虎藏龍》、《福爾摩斯探案集》、《初刻拍案驚奇》,還有一套珍貴的《昭明文選》。這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于是只要是書,我來者不拒,在我那間小草屋里,除了半屋子燒飯用的柴草,一張破床和一張舊桌子外,其余就是堆得高高的書。這些書為我打開了許多窗口,使我的心靈在廣闊的世界中遨游,使我真正感受到了文學的魅力,于是我在昏暗的油燈下,開始了最初的散文習作。

     

      大概在我下鄉(xiāng)三四個月以后的一天晚上。那是一個有月光的深秋的夜晚,我的門被人敲響,打開門,看見一位80歲的老太太站在門前,嘴里沒有一顆牙齒,頭上白發(fā)稀疏,眼眶深陷,看上去就像一個幽靈。但我認識她,而且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新媽媽。她住的地方離我的草屋很遠,要走20分鐘的路程,她是三寸金蓮,裹過腳的。我問她:“新媽媽,你來做什么?”新媽媽不識字,我也去過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床和做飯的灶,她是不可能有書的。但是那天晚上,她是來給我送書的。她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很麻煩地解開胸襟扣子,拿出一本書,說:“我給你送書來。”我接過新媽媽的書,把她送到河邊,看著她挪動著一雙小腳在月光下走遠,這個情景現(xiàn)在仍在我眼前。回到草屋后,在油燈下打開那本書一看,那是一本沒有封面的1936年的舊黃歷,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但我當時對著這本書,忍不住哭了一場。老太太是把它當寶貝送給我的,她認為這本書對這個上海來的年輕知青會有幫助。一本無用的書,卻讓我感受到人間最美好的同情和關(guān)愛。

     

      1976年“文革”結(jié)束后,恢復高考,我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我在上大學之前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多詩文,算是個“青年作家”了。記得是讀大一的時候,上海《書訊報》來約稿,讓我寫一寫自己在“文革”期間是怎么讀書的。于是我就寫了一篇短文《荒年,書的饑渴》,寫我在饑荒的歲月中是怎樣尋找書本的。其中我用兩百多字寫了月光下新媽媽給我送書的事,因為一篇短文不可能對此展開描述。發(fā)表以后,我覺得寫得太簡單了,這段感情沒有全部表達出來。文章發(fā)表不久,廣州《羊城晚報》有一位編輯來學校找我約稿,約我寫散文,于是我寫了散文《月光曲》,在這篇文章里,我很真實詳盡地寫了新媽媽送書給我的往事,寫善良的農(nóng)民們對我的幫助。文稿寄出去的第二天,有一位好友來看我,他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叫冰夫。我們是很好的朋友,經(jīng)常相互念自己的作品給對方聽,然后彼此點評。我把《月光曲》的大致內(nèi)容告訴他,他聽了以后沉吟片刻,對我說:“你這篇文章肯定是失敗的,因為文章里最重要的情節(jié)是一個笑話,是對一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的諷刺”。我當然是不同意這個觀點的,那是記憶中我最珍貴美好的感情。我和冰夫辯論,他很雄辯,完全把我壓倒。他說:“你應(yīng)該把這個情節(jié)改掉。我知道你還得過一套《昭明太子文選》,你就改成老太太送你《昭明太子文選》,這里不妨設(shè)一個懸念,留一個空白,為什么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會有《昭明太子文選》?你不要去解答,讓讀者自己去想象。”他還建議我引用《昭明文選》中的《月賦》,那是對月光的詩意描繪。我居然被他說服,修改了《月光曲》,把舊黃歷改成了《昭明太子文選》,把修改稿寄到廣州,《羊城晚報》發(fā)表了我的修改稿。

     

      《月光曲》發(fā)表后,產(chǎn)生了一點影響,很多讀者說好,盡管修改了這個細節(jié),但文章的感情總體上還是很真實的。但是我總是有點后悔,覺得這樣修改破壞了我記憶中的那段感情。文章發(fā)表不到半個月,我接連收到兩封信。一封是廈門讀者寄來的,他說:“最近在《羊城晚報》上讀到您的《月光曲》,我很感動。但在這之前我還讀到您的另一篇文章《荒年,書的饑渴》。您在兩篇文章里都寫到這個老太太,但兩個老太太送給您的書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會不一樣。我讀《荒年,書的饑渴》的時候很感動,我猜測,第二篇文章的情節(jié)是否是您虛構(gòu)的?”過了幾天又收到一封信,是上海的讀者寫的,提出了同一個問題。如果說,之前那種后悔是隱隱約約的,收到這兩封信之后,我的后悔變得非常明確。正好冰夫又到我家里來,我把這兩封信給他看,他就笑,說“他們不懂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是什么?創(chuàng)作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對生活的再創(chuàng)造,完全可以虛構(gòu)。”但是這次他再也沒有把我說服。冰夫當然也不會被我說服。我說:“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還是請讀者來評判一下吧。”于是我又寫了一篇文章《舊黃歷和<昭明太子文選>》,講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從當年下鄉(xiāng)插隊新媽媽給我送舊黃歷,到第一篇寫《荒年,書的饑渴》,第二篇寫《月光曲》的來龍去脈,然后請讀者評判是否應(yīng)該修改這個情節(jié)。文章在《解放日報》發(fā)表后,收到很多讀者來信,讀者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們一致認為我不應(yīng)該修改這個細節(jié)。有一位讀者在信中說:老太太送給你舊黃歷這個細節(jié),是整篇文章的畫龍點睛之筆,這一筆修改了,龍變成了瞎子,整篇文章都變得虛假了。

     

      我想,這個故事對每一個寫作者可能都應(yīng)該有一點啟發(fā)。這就是巴金先生的名言:“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不管是寫什么文體,一定要真實,感情是真實的,情節(jié)也應(yīng)該是真實的,即便虛構(gòu),也應(yīng)該是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如果違背了真實,不會是真正的好文章,虛假和虛偽的文章,不會有生命力。而讀書,也應(yīng)該讀那些說真話、抒真情的好書。

     

      (作者系著名作家、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本文根據(jù)作者日前在“2015年全民閱讀論壇”上的講演整理)

     

    編輯:邢賀揚

    關(guān)鍵詞:讀書 人生暗道 情節(jié)虛構(gòu) 感情真實 趙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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